《隐入尘烟》,今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国产院线电影,也是“口碑救票房”的典范:社交媒体上如潮的好评,把它的排片从0.7%救到了1.7%,也让下映时间一延再延,票房截至发稿前已逾1300万,有至少38万人为它走进了影院。
相比这部电影筚路蓝缕的制作故事,我们更好奇:耗时一年、五进农村,非要把这个甘肃土地上的故事搬上大银幕的人,是什么样的?于是,智族GQ连线中给这部电影的导演李睿珺打了通电话:
手握各大独立电影节奖杯、刚取得迄今人生最佳票房成绩的他说:自己一直是个失败者。
真的吗?为了验证这句话的真实性,我们和李睿珺共同完成了一份“李睿珺的失败者履历”:
李睿珺我可能就是一个卖面条的,你要让我去做满汉全席,我做不了。
一是我不会打交道。做商业片要跟资方、跟演员周旋,那种交道是我打不来的。好比我去电影节都不去酒会,在酒会上,大家都西服革履拿一杯酒,碰一下,说一些有的没的,我听到浑身就要起鸡皮疙瘩,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我也不喝酒,拿杯白水站着,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呢;
二是我不喜欢。我无法接受一个剧本就几个人攒一攒,几个月就去拍。哪怕我只是个做面条的,但面条怎么可以那样呢?如果我不喜欢这个剧本,我没法因为你给了钱,就坐在监视器旁边假装我喜欢这个东西,拍摄日我甚至都不想起床。
李睿珺我每天下午两点钟去星巴克写剧本,写到七点钟,就准时回家吃饭。有时候,有5场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完全可以继续写掉,但我不写。为什么要写?把希望留给明天嘛。
拍电影、写剧本,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事,用这种长线的心态去看,某天写了很多就不会太兴奋,半个月写不出来也不至于痛苦,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干呗。
就好比农民种庄稼是一样的,2月份种下去,7月份才能收割,那你非要在6月份收割,麦粒没饱,你收割它干嘛,对吧?磨不出面。
GQLab 你是从来都这么不着急吗?
李睿珺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我着急过。当时我随便找个新闻就写了个剧本,快速地赶出来,快速地拍。一切准备都没有做好,最后那个电影就一塌糊涂,赔了我父母准备在县城买房的30万。
这个学费不能白交吧?我后来反思到,一是不能为了拍而拍,没话找话说就别扭;二是剧本阶段是最自由、经济代价最小的,所以每个细节都得推敲到我心中最好的状态。
打个比方,拍电影的时候,你的剧本就是你捏起的一满把沙子,拍摄的几十天里你攥得再紧,它也一定会漏,等到杀青那天你把手掌摊开,剩下的就是你的电影。假如我的剧本做不到80分,杀青的时候也就漏得不及格了。
李睿珺我能接受自己要花这么长时间去准备,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笨拙。我没有天赋,所以没写好是个常态,写好是个偶然,没拍好是个常态,拍好是个偶然,就好比《隐入尘烟》,我觉得完全是个偶然呀。
GQLab 但你会考虑从这个偶然里总结些经验吗?比如看看是什么吸引了观众,下次多往这个方向靠一靠?
李睿珺不会的。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不同,它不是一场服务,而是一次平等的交流:创作者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通过屏幕呈现出来,和观众对话,让观众看到一种美学的可能性。
我做了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即使观众不接受,我也觉得我没有愧对观众,我是以真心换真心的,只是有时候真心的屏障没有打通,比如《路过未来》……
我就觉得我就是一个一般的人,腆着脸一直在拍电影。偶尔有幸会收到观众的鼓励,但收到、收不到,我都会去按照自己的方式做。
说句题外话,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很有才华,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都是翘着二郎腿看第五代导演的电影的,有时候就觉得拍的是什么狗屎(笑),但我拍完第一部电影,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了。所以有一年,我去给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本科生做讲座,后排的好多学生戴个耳机,把脚搭在桌子上,我就想起了自己上学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睿珺我2009年第一次回村拍电影的时候,没钱,缺演员,我爸就建议我从亲戚里选,因为亲戚不好拒绝。当时他们还觉得不靠谱,一个毛头小子,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村里桥头游泳的样子我们都还记得,现在说要拍电影?直到2010年,全村在手机报上看到《老驴头》入围釜山电影节的消息,他们才觉得这事是靠谱的。
再后来我拍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在央视6套播了,他们才觉得,哇,我们的村子还挺美,我们的话也没那么土,电影不只是属于明星、属于大城市的。上央视,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肯定。
现在我们村的人都可自豪了,去县里赶集,坐公交车,都会有人认识他们,跟他们搭讪,他们就跟人家聊电影,都滔滔不绝的。
GQLab 他们对《隐入尘烟》评价如何?
李睿珺我们村里的人还没看。村民看电影得去县城,要坐40分钟公共汽车,看完两个小时的电影,再坐40分钟回家。路过我们村的公共汽车一两个小时才有一班,现在正是农忙最忙的时候,这个时间的成本太大了。
这几十块钱一张电影票,对他们来说也不便宜。每一分钱从土里长出来的,都是要付出很多艰辛的,所以说我很理解。只能说等我有机会回去,就像以前一样,请大家吃个饭,把电影在电视上放给大家看。
李睿珺我觉得当一个电影收回成本,就挣钱了,你赚了一部电影呀!花钱拍一部电影,钱收回来了,那你是不是白捡了一个电影?
拍《隐入尘烟》我确实贴钱了,孩子的学费都贴上了。但我前几部电影有一些收入,还够用。平常凑合过,自己走路去买菜做饭,去参加电影节,电影节都会发很多 T 恤,平时穿一穿就好了,一两年买条裤子,买双鞋,偶尔买两双,仅此而已。
GQLab 没有来自家人的压力吗?
李睿珺还好我的家人身体都挺健康的,或许心里想过,但没有明确地要求我赚很多钱,我就当作暂时没有嘛。但如果有天家人需要一笔钱,我肯定会放弃一切去挣钱的。
但家人的养老金和孩子的学费也是回避不了的,但我希望我可以不用我喜欢的拍电影(的方式)来挣下这笔钱。我原来是学广告的,一直愿意拍,但一直没人找我,其实拍拍广告,拍拍宣传片,我也可以的。
李睿珺我生命中好像没有什么时刻,是让我觉得很自豪的。就算朋友、观众来夸,我也觉得只是想鼓励我,表示友善嘛,相互恭维一下。那代表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吗?我不确定这件事情,我只是觉得这像大家见面会打招呼一样,是一声“嗨”而已。
GQLab电影节的认可也不算数吗?虽然这次《隐入尘烟》“陪跑”了两个电影节。
李睿珺拿奖这件事,有各种复杂成分。有一年我去参加巴西利亚国际电影节,拿了最佳导演,离开的时候电影节的人跟我说,其实我应该拿最佳影片,不是最佳导演。
我说那也挺好,奖金是一万美金,如果我拿了最佳影片,钱就归制片公司;但现在拿了最佳导演,钱就归我了。不过,最后电影节只给了我两千美金,剩下的到现在也没要回来(笑)。
李睿珺我处理情感的细节、微妙的景别、情绪、调度、光线、5.1的声音,全都是为影院准备的。适合小屏幕的镜头语言是特写、近景,我觉得这是很暴力的语言:在现实世界中,两个人如果离着特写的距离,那只能是情侣之间快要接吻了,这不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我不能接受。
GQLab 但从数据来看,年轻人爱流媒体胜过大银幕是不争的事实,你坚持边缘题材,又不想拍小屏幕作品,会担心失去年轻观众吗?
李睿珺我不担心,就像00后、10后、20后和30后都要去读唐诗宋词一样,它好像是一个生活的工具手册,总有人需要翻开这个手册。哪怕五年、十年后,我记录的这段东西已然成为历史,那未来的人在通过影像翻阅我们的生活史的时候,我希望它是没有断篇的。
李睿珺在这部电影里,有很多人认为我是在粉饰苦难,另一部分人认为我是在刻意展示苦难。
但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跑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比赛,在这个比赛里,很多人是拿不到名次的,甚至是在做陪练的。拿到名次的人站在金字塔尖,不需要我的镜头去讲述,大家也能看到他们。
我需要做的,就是去讲述这个金字塔基底横切面上的广大群体。因为在这个漫长的人生的马拉松比赛中,没有谁不是拼尽全力的。
另外,正因为从商业价值上来衡量,我一直都是一个失败者,所以我在拍摄生活中这些其他人眼里的失败者时,可能更容易感同身受——我没有成功过,所以不懂那些纸醉金迷,我唯一能懂的是更多的像我一样的失败者,在生活中不如意的这些人的遭遇,就好比《隐入尘烟》里,老四和贵英能对彼此的处境感同身受,能对比他们等级更低的庄稼和驴子的命运感同身受,是一样的。
GQLab今天,一条叫《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视频突然爆红,评论区有许多观众说这条视频和《隐入尘烟》一样,都是带给人力量的平凡故事,你看了这个视频吗?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李睿珺我看了。我觉得每个村里都有个二舅,他们是比有铁还能的存在:比铁还普通、但又比铁还坚硬,在生活的洪流里沉在河底,不被在意却又清晰。在人生的长河里,有人乘船顺流而下,也有人沉在河底憋气前行,一如《一代宗师》里的台词:“人活一世,有人活成面子,有人活成里子。”我觉得,真正与人心最贴近的就是里子。
编辑手记
先向李睿珺导演道个歉:看《隐入尘烟》的时候,我走神了。这部电影实在是太慢了——男主角在摘玉米时,我低头回了三条消息,再抬头,他竟然还在摘玉米。
采访时,李睿珺又让我想起了这部电影:他说话慢得像开了0.75倍速,每个问题都答得很多很长,预计两小时的采访,聊了三个多小时才完。
和李睿珺聊天,是种很神奇的体验,就像开车与走路的人并行:刚开始,我替走路的人着急;然后我跟着他慢了下来,观察到窗边的树已经长满了叶子;恍然三小时过去,走路的人跨过围栏闻了野花,爬上行道树摘下果子,而我只是呆在车里旁观,既着急又羡慕。
对于开车的人而言,道路是柏油马路上白色交规线内的区域;但对步行的人而言,道路是双脚可以踏及的每一寸土地。在众人踩着油门在高架桥上飞驰时,恐怕鲜少有人懂得徒步者的自在,可登高处,可入深林,可觅花香,也可顺着风吹的方向。
那是只属于步行者的美景和自由。
监制:Rocco
策划:兔子
编辑、撰文:Simon
插画:Finn
视频剪辑:杨帆、郑宇高
视觉:aube
助攻:钱德勒、大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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