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结束的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导演卡拉·西蒙的第二部长片《阿尔卡拉斯》擒下了金熊奖,完成了自去年戛纳开始的女性导演最高奖项三连冠的壮举。

而老牌女性电影人克莱尔·德尼以及柏林常客洪常秀也分别凭借《双刃剑》与《小说家的电影》拿下了最佳导演与评审团大奖。

值得一提的是,李睿珺导演的《隐入尘烟》虽然没有斩获,但此次入围主竞赛单元也是终结了2021年度华语电影同时缺席欧洲三大的尴尬境况。

当然,本届角逐金熊奖的18部影片内,由弗朗索瓦·欧容执导的新作《彼得·冯·康德》原是最高奖的有力竞争者,但这部翻拍自法斯宾德名作《柏蒂娜的苦泪》的开幕片,却并未受到评委以及观众的青睐。

近年来,不知是因为屡屡被三大拒之门外,还是年岁渐长带来的创作热情褪去,欧容的作品逐渐开始呈现出对贯彻作者性的力不从心。

2016年的《弗兰兹》一改先前奇情先锋的影像表达,转而用上含蓄内敛的语调叙述了一段战后爱情故事,延续这一风格的《感谢上帝》则是用更加客观与抽离的手法还原了神父娈童这一现实题材。

有趣的是,这两部变换了风格的影片反倒比欧容回归原初的创作收获了更多好评。

因此,去年入围戛纳主竞赛的《一切顺利》,更像是欧容对当下市场审美的妥协,但在融合了《弗兰兹》的沉着与《感谢上帝》的现实性之后,卸下了奇技淫巧的成品却意外有些水土不服。

这部影片改编自与欧容有过多次合作的编剧艾曼纽·贝尔南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段女儿帮助父亲安乐死的故事。

熟悉欧容的观众似乎光是看这个简介便能会心一笑,死亡已经是欧容相当迷恋的一个作品元素,在其前作《85年盛夏》里,更是出现了“坟头蹦迪”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桥段。

但在《一切顺利》中,先是死亡的含义被局限在了肉体消亡所带来的解脱之中,尔后针对安乐死这一话题性十足的完成死亡仪式,欧容都没能带上任何的思辨与深度探讨,反而是在一种结果导向的创作思维里陷入了平铺直叙的陷阱。

所以整部影片就无可挽回地降格为八点档的家族群像戏与如何安乐死的指南手册,这一点,相较于前中期的欧容来说,几乎是表达上的断崖式下滑。

尤其是当我们知道艾曼纽曾经与欧容拍出了《泳池情杀案》以后,这份落差会显得更大,因为那些人物的刻画、故事的张力与影像的拿捏,全部消失了。

就拿苏菲·玛索饰演的艾曼纽来说,导演早在影片的前三十分钟内,就已经利用一块三明治的轨迹完成了观众对于她的心理预期建设。

于是,这个人物的神秘感一下就被消解了,当三明治被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就预示着女儿助推父亲安乐死的必然。所以我们不会再去惊讶于她最后做出的抉择,而是更想窥探选择背后的心理因素。

但这个本该是全片最深刻的情绪转换,被欧容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拐了过去。我无意将其看作是欧容导演技法上的举重若轻,反而更觉得是他在处理上的保守与避重就轻。

因为光是凭借 几处点到为止的回忆与梦境,以及一段并不高明的关于女儿与朋友身份转变的对话,尚不足以唤起我的理解与共情。

如若是同《感谢上帝》那般将情感完全沉淀,那么这块沉积的洼地又落在了影片中的何方?欧容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承载物,而在苏菲·玛索从头至尾隐忍克制的表演下,二者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又或者,当我们扩大到父女间的关联,那势必又带来另一番家庭维度的探讨。然而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复杂的家庭群像,其本质却是落在了由安德烈·杜索里埃饰演的父亲身上那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

影片对这份精英主义做了相当详尽的刻画,例如流露在穷人都无法选择安乐死上的优越感,对邻床病友的回击所展现的阶级自觉,甚至于把女儿调侃是“儿子”的家长式趣味。

凡此种种,无不是将安乐死的选择简化成为父亲对疾病缠身的自己无法维持上层阶级的体面所寻求的主动解脱。如此乏善可陈的内在驱动等于是主动屏蔽了父女间本该擦出的的情感火花,同时也让父亲请求女儿助他死亡的震撼力下降不少。

更不必说,母亲,同性爱人,乃至姐姐帕斯卡尔都沦落成整个故事的背景板,他们串联起来的情感网络几乎都是服务于父亲一人,贫瘠的互动使得拼凑出父亲完整形象的最后一丝可能也消失殆尽。

而这些,本该是这部作品最为基础的底色,在这之上,才能衍生出关于安乐死道德困境与法律边界的更深入描绘。不过,在根基尚未牢靠的前提下,欧容倒也没有贸然地把后两者囊括在这部电影的议题内,更准确地说,欧容反其道而行之地为我们展示了突破法律边界,顺利安乐死的方法。

这是影片后半程叙事上一个很大的问题,从“要不要”安乐死变成了“如何申请”安乐死,等于是牺牲了本该有的故事张力转而走向了更为稳妥却无趣的糖水片范畴。

哪怕影片的视点是一次相当私人化的选择,但如此直白且毫无回响的叙事理应不该出现在欧容的作品序列中。

尤其是最后阶段警方的突然介入,更是给我一种剧情编排上的算计之感。把先前提到的莱奥奈蒂法与交给公证人的视频当作“契诃夫之枪”,目的自然是为了照应安乐死本身在法律上的模棱两可。

但这一点小小的起伏也很快淹没在一切顺利的话语中,变得拖沓且毫无必要。

而在结尾处,欧容省略掉父亲安乐死的整个过程,只余下苏黎世女士和两位女儿通电话的镜头,无疑是丢弃了整部影片最核心的灵魂,再次让父亲与女儿各自的形象塑造大打折扣。

作为观众,我会更在意父亲面对死亡真正的到来所做出的反应,以及借由整个安乐死的过程侧面印证出的作者态度与倾向性。

但这些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幕苏菲·玛索那眼泪含混着笑容的面庞。

是喜还是悲已不再重要,停留在浅层次情感上的挖掘并不会引导出多义性的结论。

说了这么多,回过头来看的话,或许欧容这般自我休克式麻痹的打算,早已反映在“一切顺利”这个片名内。放弃了一切节外生枝,也让影片毫不意外地滑向了平庸的境地。

其实按照目前欧容风格化与反风格化作品交替出现的轨迹来推测,他似乎依然摇摆在市场与自我表达的天平两侧。

我们或许难以等到下一部《登堂入室》,但我们依然期待着寻找到平衡点后的那个更加成熟的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