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仪式、身体、舞蹈、幻象等贯穿这十部短片,不管是虚构片还是纪实片。其中含有幻象意味的镜子是玛雅影片里常有的意象,它有时是一种映射,有时是一张脸,有时被打碎。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张维

这是第一次发生在上海美术馆里的电影放映。黑白银幕上的女人尾随着一个黑衣人来到一间屋子,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睡着了,梦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在街道上寻觅,紧接着又看到躺在椅子上的自己,她的身体随意漂浮在空中,如魂魄般观察着周围。

这是美国女导演玛雅·德伦的短片《午后的迷惘》,不久前,上海西岸美术馆巡回放映了她的影片。《午后的迷惘》是玛雅的第一部也是最知名的一部作品,在不到14分钟的时间里,她制造幻象,同时也把自己置于幻象之中,我被她拉入了一场奇幻旅程,不断思考着这是谁,她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

▲《午后的迷惘》 1943

被誉为先锋电影之母的玛雅·德伦闻名于上世纪40年代美国实验电影界,她是历史上第一个获得古根海姆奖的电影导演。只活了44年的玛雅犹如精灵,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始终沉醉在实验电影的探索中。和很多实验电影一样,她的电影全是短片,抛弃了传统叙事,神秘主义和梦幻是最重要的特质,她利用影像蒙太奇给电影带来新的时空关系。

玛雅1917年俄国大革命时生于乌克兰基辅,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犹太人,父亲为精神科医生,家境富裕,1922年举家迁徒至美国,居住在纽约。玛雅在纽约雪城长大,1930年代后期投身于社会运动,先后拿到纽约大学和史密斯学院的英文学位。

玛雅并非她本来的名字,父母给她取名Eleanora,但她不喜欢。1940年代初她跟随非裔舞蹈家凯瑟琳·邓翰来到洛杉矶,遇到了捷克先锋电影人及政治流放者Alexander Sasha Hammid,两人相恋并结婚。1943年春天,两人搬到纽约。

Eleanora让丈夫为自己取一个新名字。Sasha跑到图书馆,翻了很多神话方面的书,发现了“玛雅”这个词,在希伯来语中意思是“水”,同时又指“佛陀之母”,在印度教里,玛雅是女神的名字,总是带着幻觉的面纱,不让人看见。

玛雅非常喜欢大海,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大海成为她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元素。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海洋生物,电影导演Graeme Ferguson说玛雅的房间是一个水下世界,充满了漂亮的海洋珊瑚、贝壳等,房顶是一幅巨大的水下生物的画,住在里面就像被海洋生物包围着。

玛雅一开始是诗人,但她认为自己是个“poor poet”,因为她写诗用的是图像语言,而不是“verbal(文字)”语言,如果不做电影,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舞者或者歌者。当发现电影媒介后,她意识到这是自己一直想要追寻的。“当摄影机在我手上时,我感觉像回家了。”她回忆说,“电影能进行一个更大的舞蹈,在电影里,我可以让整个世界都跳舞。”

玛雅在电影里跳舞,完全摆脱了重力的限制,她时而从画面下方升起,时而在空中旋转,轻盈自由。在电影《为摄影机编舞之研讨》里,她让摄影机作为舞者的舞伴,跟舞者一起在树林里起舞,在这里,她不仅要考虑舞者旋转的速度、摄影机的速度,也要考虑空间的节奏。

▲《摄影机舞蹈习作》 1945

美术馆将玛雅的电影分为A场和B场两天放映,A场放映玛雅在1943至1947年间的六部短片,B场放映她在1947至1951年间的四部短片,按时间顺序观看可以充分感受到玛雅创作路径的变化,同时也能感受到她整体的电影风格。

神秘主义、仪式、身体、舞蹈、幻象等贯穿这十部短片,不管是虚构片还是纪实片。其中含有幻象意味的镜子是玛雅的影片里常有的意象,它有时是一种映射,有时是一张脸,有时被打碎。

玛雅的早期电影常常由自己出镜、剪辑,丈夫Sasha拍摄,每个人在影片里都不止扮演一个角色。玛雅有一头自然的卷发,花一般孩童的脸,一点忧郁,一点神秘。纪录片《在玛雅·德伦的魔镜中》里,年迈的Sasha看着照片里的玛雅说自己着迷于她的脸,“kind of exotic。”

▲《在陆地上》 1944

除了知名的《午后的迷惘》外,15分钟的《在陆地上》令我尤其震撼。影片从茫茫的大海开始,由玛雅扮演的女人从沙滩上醒来,顺着树枝,她爬上一截干枯的木头,下一个镜头却发现她爬上的是一张白色的餐桌,餐桌两边坐着精心打扮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正在谈话,没人注意到她,女人爬上餐桌匍匐前进,长桌尽头有一个男人在下棋。与此同时,镜头不断闪现她在丛林中爬行的画面。之后,长桌上的一粒棋子掉到地上,画面又回到海边,女人在礁石间寻找棋子。

玛雅通过身体动作延伸到别的空间来进行剪辑,这种剪辑方式让我想到喜剧导演基顿。基顿通过这种方法制造出喜剧效果,而玛雅却是创造幻象,时空关系的不断生成带来叙述的变化,让人不断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影像总是会变成另一个影像,玛雅认为这是她电影里的重要部分,也是她想传达的女人的时间感。玛雅谈到自己拍的是关于女人的电影,是女人的时间特质,“男人是当下的生物,而女人有等待的力量,因为她们必须等待,她们必须等待9个月孩子出生,时间在成为的意义上建立在她的身体上,她看待一切都是在看待成为的过程,她会去看一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什么。在任何时间形式下,这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这种剪辑方式,玛雅也喜欢重复和慢镜头处理,有的场景或镜头会重复出现三四次甚至七八次,重复和人物的慢动作都给影片制造了神秘感。而且玛雅的影片通常也是无声的,没有音乐,也无对话,但极其重视节奏,以至常有催人入眠的效果。

1946年,在众多电影界好友的推荐下,玛雅申请到古根海姆的艺术基金,1947年她拿到戛纳电影节16毫米先锋电影一等奖。

海地曾以巫毒岛而著名,玛雅用古根海姆的基金去了海地。1947至1955年期间,她去海地四次,共待了21个月,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并拍摄了大量的海地伏都教文化。

影展B场首先放映了这部时长50分钟的纪录片《神圣骑士:活着的海地天神》,这是她最长的一部作品,影片集中且重复展现了海地舞蹈和伏都教,人们在鼓声里跳舞,直到被神附体,他们相信自然的力量凌驾于人之上,希望通过神选出人来帮助族群做重大决定。玛雅着迷于海地的宗教和舞蹈。为此,她还专门写了一本书叫《神圣的骑马人》。

▲《神圣骑士:活着的海地天神》 1985

回到纽约后,玛雅把自己的作品称为“仪式主义”电影。沿着海地的经验,她继续在电影里探索仪式,拍摄了一位练习中国武术的人,和早期相比,她后期的影片已经简化到连情感叙述都没有了,画面中只有男人在打拳,从室内打到室外。玛雅还曾拍过一部关于孩子的电影,她把孩子的游戏行为也看作一种仪式,但那部片子后来被她放弃,这次影展并没有放映。

1947年,玛雅和Sasha离婚。之后,她和小自己18岁的日本音乐家Teiji相恋并同居。四十多岁的玛雅在拍摄电影上没有获得资助,经济非常困难,两人都穷到吃不起饭,即使如此,她还会把食物留给心爱的猫吃。年纪渐大后,玛雅开始向朋友透露出想要回到俄国的想法,想回到那个她成长到五岁的地方。

玛雅的死亡很突然,也很神秘。1961年10月,电影导演Graeme Ferguson突然接到Teiji电话说玛雅活不过今晚,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玛雅在13日凌晨两点去世,死时仍处于昏迷中。玛雅被诊断为心血管疾病死亡,Ferguson猜测她是死于饥饿,Teiji觉得她是因为生气或过于情绪化而死亡,也有人说她中了巫毒,但朋友们并不这么认为。

玛雅死后,留下几部未完成的电影作品,著名独立电影导演Jonas mekas把玛雅的电影带到了当代人的视野中,Jonas mekas捧着玛雅装电影胶片的小盒子,露出跟世人分享玛雅秘密的激动。对于未完成的电影,人们的解读也更开放和自由,在《女巫的翻绳游戏》里,杜尚与玛雅在一根绳子上碰撞。

▲《夜之眼》 1958

沿着时间通看这十部影片,玛雅的电影创作越来越抽象,甚至到最后,影片里的象征、人物和叙述都没了。在她未完成的最后一部影片《夜之眼》中,舞者的身体如同古希腊雕塑般闪闪发光,但身体的色彩和形象都消失了,只剩下如同幻影一样的灵魂在夜空中跳舞。这是玛雅留给世人最后的影像,也是她对世界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