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名家朱祝芬(2023年1月14日离世,享年79岁)

我对越剧戚派挺外行的。尽管代表剧目我基本都看过,经典唱段也熟悉,可真要说点什么,很难憋出子丑寅卯的观点来。所以这篇文字,纯粹是粗浅的主观感受,难免错漏,方家指教。

少不更事时,总觉戚派哭哭啼啼,慢慢悠悠,低低沉沉,太滞重,太缓慢。年岁长一些,明白了为什么八十多岁的维克多·雨果最后写的竟是《悲惨世界》,原来悲伤是个体人生,也是宏观历史中抹之不去的主色调。这话说起来可能不太积极,但空洞的励志,真不如诚恳的颓丧。看清一切后所具备的向上力量,才催人奋进!

言归正传吧,想说的是杨文蔚和朱祝芬两位老师合作的《几度鸳盟》。这戏,知名度不高,但喜欢戚、毕流派的越剧迷该是知道的。它根据清代青心才人的《金云翘传》改编而来,剧情改变的幅度很大。

和毕春芳老师合作的《卖油郎》,朱祝芬饰莘瑶琴

该剧是才子佳人的套路戏,磨难重重的苦情戏,也是皆大欢喜的团圆戏。女主金云翘原是闺门千金,在自家小楼内弹琴伤春,恰逢隔壁书屋来了个书生,看中此间环境清幽,便于攻读——这跟麦家先生写小说,爱住在杭州植物园是差不多道理。两人并未谋面,以彼此高妙的琴技而相互吸引。男主叫束生——不是姓束的书生,而是姓束名生——胆子蛮大,弹着弹着,直接来了曲《凤求凰》。云翘自上往下,虽是隔帘远观束生,借助视野优势,看得分明。顺道夸一句:杨文蔚老师年轻时的扮相甚为清雅英俊——可参见《花为媒》中的贾俊英,《百花公主》里的海俊等,连角色的名字里都不好意思不带个“俊”字了——但人家真正的绝活在于把毕派唱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因母故去,束生离开书屋,临行托丫鬟给小姐捎口信:我要归家一趟,待来年春暖花开,会再度回来。丫鬟俐牙俐齿:“你老早好走了。来不来随你的便。”其实这个叫小英的姑娘,内心觉得束生很不错,在他离开的最后时刻递去一句:“我告诉你,我家小姐,她呀,姓金,名云翘。”“金云翘”三字,就这样烙在了束生心中,后来将彻底改变两人的命运,并震撼观众:百折不回的之爱,既痛心,亦感人!

《花为媒》,朱祝芬饰李月娥

《花为媒》,杨文蔚饰贾俊英

一年以后,宛如崔护诗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束生守诺,来访故地。然园内寂静,荒草漫长,门户紧闭,上有封条之痕。幸得小英还在,把金云翘留下的一封信笺和一枝金钗给他。戏里的情节总是波澜迭生,被越剧培养起来的观众这点觉悟还是有的:金家遭难,云翘为救父亲,卖身为婢。束生急切问起小姐今在何方?丫鬟无奈摇头。束生踢腿撩袍:天涯海角,山岳暌违,踏破铁鞋,我要去找……

云翘被骗,落入平康。也是苍天不负,束生终于寻来。饱受摧残的云翘抵死不肯接待任何恩客,束生急中生智,拨动丝弦。故曲分明昔年音。云翘听闻,心有所动,泪痕未干,移步缓出。这一幕于无声处,足见凄凉:一个乍逢故人,却已心成死灰,一个甫见爱人,到底喜出望外。两人细诉衷肠,云翘诉说:“世道恶,人心险。”想来已是人也凋零,心也凋零。可束生的爱,赤忱,和暖。尤其眼为心苗,能从中看到他对云翘的关心、怜爱、疼惜、珍视……现在一些年轻演员的戏,人物设定是恋人,但看对方的眼神连幼儿看洋娃娃都比她们多情。

杨文蔚和朱祝芬合作《一代君王两代血》

这场戏,名曰“重逢”,两人有很多对唱,整个过程就是一份真挚的感情在复活一颗垂死的心灵。束生定要和云翘再续前缘,云翘深为动容,但她将阻拦在两人面前的现实困境一一例举,却又被束生一条一条用心劝解。“多想未来美,何惧风浪艰,万事有人为,只要两情坚”。看惯越剧的观众都知道,这个剧种大概是最坚持“爱情至上主义”的。像“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话在此会被虚化。束生的意思简言之,即:别后重逢,实属大幸,往事莫追,未来有我!他不是在给云翘画大饼,他用为云翘赎身的行动给对方带来了“天重见,情重温”的希望。苦尽甘来,可以在一起了吧。可“进度条”恐吓着我:灾难还没完呢。西西弗斯注定还得推着那块讨厌的巨石,一步一恸,日推夜坠!

孔子很理想主义的,说什么: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哪这么简单。很多时候,你有选择权吗?没有!谁都没法跳脱出时代的桎梏。金云翘被束生之妻骗入府中,贬为奴婢。束生欲救而不得,一怒之下,误伤人命,连牢饭也吃不了几天,就要被拎去刑场“咔擦”。幸得狱中一死囚相救……到头来,一个文质彬彬,笑若暖阳的书生加入了海盗团伙。而一个雍容秀美,含情脉脉的小姐则成了受尽苦难,憔悴无助的疯子——金云翘再次被买入青楼,被逼疯后,幸得善人搭救,在山村隐居。

五年光阴匆匆过去,束生身着将军盔甲,带了一群手下,前来迎娶云翘……我不禁给这两人算了算: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曾经有一段时间,“二琴同奏一个音”,曾经有一天,“别后重逢情更深”,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不顾一切,到处打探你的消息,你望眼欲穿,时时希望音讯传来。作为一个不安分的观众,我又习惯性地看了看进度条:故事短点就短点吧,就这样尘埃落定,曲终奏雅好了。两位老师,赶紧的,去后台换身大红吉服上来,摆个好看的pose,鼓掌谢幕。

《玉堂春》,朱祝芬饰苏三

孰料,最后一场,才是高潮,才最虐心,才最好哭!

“那日祸事起萧墙”这段唱的起始句用的是毕春芳老师《林冲风雪山神庙》里的调子,很有回溯感和画面感。束生将自己和云翘分别后的曲折经历一一道来。多少愤懑,多少不甘,多少离情别绪,多少惊恐彷徨,都在这几句唱腔之中。戏,是玄妙的,唱得不好,你一字都不愿听下去,唱得好,“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实不夸张。杨老师的毕派,在毕派弟子中无人能出其右。朱祝芬老师唱戚派,客观说,其音质和戚老不算相近。但我个人感觉,很多演员唱戚派,总爱刻意让嗓音朝粗沉暗哑的方向走,仿佛如此就能更像老师,更展现人物的悲伤哀怨。朱老师并不苛求音质,她用自己的嗓子在唱,曲调上,听得出是极尽模仿之功,同时采用的是塑造人物的技巧,传递情感的能力,而且她是少有的能将戚派花旦演出少女感的演员。扮相也是秀美大方。她演花魁、苏三这样的风尘女子,竟比名门闺秀还要端庄——现在舞台上,一个个“大小姐”举手投足加表情,不知为啥都冒着股路柳墙花的韵致,是服化道的锅?还是审美确实一落千丈?

既然已经在吐槽了,干脆再多吐几句:当下的年轻演员,拜托先去把清板练练好,我简直怀疑她们都不会清板了。伴奏的乐队是越来越庞大——你以为你唱瓦格纳歌剧吗?听老演员唱清板那是一种享受。平时我倒也不在意什么“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古语,但听到好的清板,脑子里就是会自动浮出这句话。《几度鸳盟》的唱腔很多,几乎都是主演的重头戏。但我没想到,到最后一场,两位越剧名家情感还如此充沛。人物情绪高涨,句句是那种几乎要响遏行云的高音!饱满的情感演绎出了别样的动人。曲调和嗓子为人物情感服务,不是为了炫技。金云翘经历了种种大悲大喜之后,发出了“莫非是,女儿命,由天定”的质问!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明明自己有幸遇到了束生这样生死不渝的爱人,却几度分合,难成眷属?万物刍狗,哪有什么正道沧桑,愤愤不平之下,这个弱女子拦着要把书生带走的官兵:“你们要把他带走,就把我也带走,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她有了彻底的反抗意识,泪眼相望处,她又对束生道:“你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是他们,逼善成盗,逼良成娼。”这句台词无疑提纲挈领地拉升了这部戏的批判性。但最终约定俗成的完满结局还是削弱了这份批判。现在的很多戏罕见批判,多为赞美,需知“若批判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故事到这里,我想现实主义的结局应该是一个斩首,一个殉情。但越剧么,只要不是像鲁迅写的《祝福》,曹雪芹写《红楼梦》——两位作者的文化地位实在高,文化话语权实在强——一般编剧的戏,结尾怎样,主要还是看观众喜好。《几度鸳盟》的最后,当初带束生越狱的海盗出现,三下五除二,打败官兵,束生夫妇并肩含笑,扬帆出海……

这个戏,男主女主人公身上自带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悲剧气质。一次次地艰难努力,一次次地困境逆转,但又一次次功亏一篑。巨石明明快推到山顶了,转眼,无情滚落。现实的考验磨练着主人公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但心志是会在不断的折损和挫败下枯萎的。我一直跟着剧中人在某个相对宽展的悲喜阙值中徘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然后莫名联想到了西西弗斯,伟大的悲剧英雄!

心头猛然一怔:很多人,不正是现实中的悲剧英雄么?

戏非常好,杨、朱两位老师的表演堪称珠联璧合。可惜朱祝芬老师不久前因病辞世,此文,权当一个越剧迷对她的怀念吧!

越剧《几度鸳盟》选段

金云翘——朱祝芬 饰

束    生——杨文蔚 饰

 文 | 清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