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系统里的竞争非常残酷,你的手艺是一部分,但更需要圈子、人脉。即使幸运地熬到头,剧本拍出来并马上定档,结果演员出事,那就永远压箱底了。

作者|连璐、编辑|孤鸽

学影视专业的安莉莉觉得,她这一届是最难的毕业生之一。

读大三的时候,赶上了范冰冰偷税漏税事件,整个影视行业大整顿,寒冬来了;2019年毕业那一年,又遇上疫情开始……之后便是长久的苦寒。

她是一个小小的见证者,实习时曾跟过剧组,亲眼见过浙江横店、象山影视城的繁华,上百个剧组聚集在一起拍摄,热火朝天,一切都有希望。后来,偌大的基地里,只有零星几个组。

安莉莉的日子也不顺心。她本来学的是导演专业,拍毕业作品的时候,遇到了骗吃骗喝的投资人,之后又因为缺乏管理,费用超支,欠了近20万元的债。

为了还债,她不得不放弃导演,转成来钱相对较快的编剧。

但编剧也不好做,她当过编剧助理、跟组编剧,在狗血套路里,科班学习的东西,被反复地修改、撕碎。在剧组,她被人劈头盖脸地痛骂过。

她也接过外单,50集的短剧剧本,打包费用只有几千块。有些项目黄了,一分钱没得到。她说,十个编剧里九个半都遇到过。

见过太多的怪象,也就见怪不怪了。这是一个底层女编剧经历和看到的故事——

赶上最差的时候

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影视行业很好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金山银山一样的行业。网剧、网大正在往上走,聚拢了各行各业的人,所有人都能分一块蛋糕,它能让人一夜成名,一朝致富。

赶上了时机,啥人都能拍个网大,似乎所有人都在写故事,就算是狗屁不通,也能挣钱,一部戏上了榜单,能赚一百多万。

结果在我快毕业前一年,“偷税漏税”事件爆发,整个影视行业开始整顿。紧接着疫情时代来了。如果说2018年是彻骨寒,总感觉这个寒冬能过去,但是寒冬过去之后就是隆冬,隆冬之后又变成了苦寒。

我记得当年去横店要约组,基本都是约满的,几百个组驻扎在横店里。但疫情后,管控比较严格,只要有一个阳性,剧组就会被封。那么大的一个横店,平时特繁华的一个地方,结果街上没人了。感觉像个大菜市场,本来人声嘈杂的地方,突然有一天没人买菜,只有菜农们两两相对。很多人开始撤摊位了。

红利期一过,一些东西就沉下去了,以前追求数据的都行不通了,大家要看实实在在奏效的东西。所以反而寒冬的时候,国产剧会出精品。我毕业的时候,市场需要更专业的编剧,它需要更精品化的故事。

念书的时候,哪怕老师教得很好,你也学会了很多技巧,但是你没有人生阅历,你是写不好的,故事很容易悬浮。北电、中戏这些学校的好处在于,很多的专业老师已经是成熟的编剧和导演,他们一边教书一边拍东西,跟行业紧密接轨。

她的作品《夏日昆虫纪事》拍摄现场

但像我们这样的普通艺术院校,没有这个优势,老师没有足够实用的实践经验和资源。在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教你:网大是怎么拍的?你要怎么去体验观众,体验市场?也没有一个老师会教你:怎么猎奇怎么来,只要出爆款,无下限都无所谓。

老师教的是,你一定要学大师作品,你要学那些精髓,那些真正好的东西。所以,带着这样的理想主义踏入社会,你不是在碰壁,而是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高山。

我记得大三那年,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是一位青年导演、创作人,在国内电影节拿了很多奖。他的教学风格和别人不一样,他希望我们能走商业化的道路,教我们商业化的制作风格。

他说,只顾创作是活不下去的,写剧本不是写小说,你的剧本如果没有被拍出来,它就是一些废纸。大家都希望去当大师,创作大师作品,但资本为什么要成就你这个大师呢?谁知道你是肥土地,还是盐碱地?

结果,这个老师在我们学校被排挤了,其他老师不认可他的教学模式。

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在脑子里无数次浮现过这个画面,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非常打脸。

我写了一个毕设作品,这是一个我认为很文艺,他认为很商业的片子。他说这个故事有商业价值,觉得我应该把它拍成网大。我很倔强,说,“老师,你让我去拍网大就是侮辱我,你这样侮辱我,我今天就要从这个河里跳下去。”

我当时是真的这么想的。现在,我觉得有网大拍就不错了,能拍网大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食女》剧照

被骗钱是第一课

我上的社会第一课,就是被投资人骗钱。

毕业要拍毕设,我当导演,带着一帮同学,一拍脑门就准备去拍个作品。指导老师看了我们的剧本说,“你这个片子没个十几万拍不出来。”但我们只有几万块,没办法,就去拉投资。

我们当时决定去重庆拍摄,租了房子,十几个人挤一个三室两厅里。制片组去拉投资,美术组去勘景,然后大家一起磨剧本。但剧组的钱快用得差不多了,还是没找到一分钱。

这个过程中,我们几次就相信了一些投资人。这是我总结出来的经验,搞影视最需要注意的事——不要相信那些天降横财,因为它可能就是陷阱。

有一个投资人说,自己跟冯小刚拍了很多年。这话我没信,但他说他能够帮我们拉投资,能拉到二三十万,让我去配合他。我需要钱,就跟他去拜访了不同的人。现在想起那个感觉,我就像一个陪酒的人,不断地跟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的人喝酒吃饭。

安莉莉的毕设作品拍摄现场

投资人并不关心我这个故事写的是什么,他带着我不断地去找他的朋友们,“你能不能投点,你能不能投点”,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受不了了。他们觉得在娱乐圈,哪怕你做了导演,你不陪酒?你在开玩笑吗?

后来,我跟投资人彻底撕破脸。他从头到尾不仅没有投一分钱,还要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搞走一些钱,让我赔给他损失费,还威胁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只是一群学生,没办法,只能赔钱给他。

当时,剧组在重庆已经一个月了,大夏天最热的时候,十几个人挤在屋子里。我心里想着,就算剧本不够完善,还是再试一次吧。然后又找了另外一个投资人。

这个人说,他知道学生做事不容易,他也是搞创作的,特别能理解,“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给你搞点,你就直接去拍吧。”他还带来了摄影人员和灯光师,但实际上,最后也没能拉来钱。

当天晚上,我们几个主创一起聊,大家觉得,“已经到这一步了先拍了再说,大不了大家一起还债。”于是,在没有粮草和极其仓促的情况下,我的毕设作品开拍了,也给之后埋下了雷。

安莉莉的剧组拍摄中

拍摄过程非常忙,我基本上抽不出时间去分心想别的事情。所以杀青的时候,我才知道剧组出现了大量的糊涂账,这个片子拍了十几万,严重超支。

从那一刻开始,催账电话就开始不断打过来了。演员要结钱,其他人也要结钱,录音和设计部门压着储存卡不给,说如果不结帐的话,什么素材也得不到。

超出我能力的债务让我十分焦虑,当时一起还债的几个主创后来也分崩离析。

父母垫了一笔钱救急,但远远不够,我只能去借网贷。想尽办法借了大笔钱,我才把卡拿回来。到现在,我已经还清了大部分的欠款和利息,只剩最后6万。

2020年,我的毕业作品获了奖,生活才慢慢好起来了。

剧组就是江湖

这些年里,我去过很多剧组。剧组的生态很奇怪,就是一个人情江湖,做什么都要靠人脉。

我们经常说,灯光师都是河南的。因为河南有一个人跟了个剧组,做了灯光师,有了一两部作品后,他成了灯光指导。然后他就把全村的人一起叫过来,他变成了一个包工头,开始混不同的剧组,慢慢地也变成了专业的灯光师。现在剧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夏日昆虫纪事》拍摄现场

在影视行业混,创作只是一部分,才能、实力之外,你要有关系。你混不进那个圈子,你就永远只能在外围。剧组完全就是一个人情社会,它是一个封闭王国。

等级也很森严。在片场,吃的、喝的、坐的位置、别人对你工作的配合度,随着你越接近核心,越不一样。比如剧组的一辆商务车后座有三个位置,导演一般坐司机后座,执行导演坐导演旁边,再旁边通常是场记,而副驾位子上一般是坐导演助理。有一次我做执行导演,坐在了场记位置,两个场记小妹妹就不敢上来了,她们问我能不能坐原来的位置。

我还感受到剧组的性别歧视现象。我当时跟了一个剧组,属于摄影组,负责拍花絮。摄影组的人,有时候累了,他们就会坐一下镜头箱、苹果箱。这种箱子是装镜头的,很结实,防撞的。有一次我太累了,想着有“凳子”,我就坐了一下。结果,当场就被灯光师骂。

他说,你这人怎么搞的,你知不知道犯了忌讳,女孩子怎么能坐镜头箱呢?女孩子晦气,你坐了镜头箱之后会不好。因为他们觉得女孩子阴气重。

他还“好心”提醒我说,他是灯光部门的人,如果被摄影组老大看到,不知道该怎么骂我。

在剧组,每个人要严格按照规矩办事,导致流程冗长。比如,执行导演要找演员谈戏,先得找负责演员的副导演,副导演再去找演员的助理,助理再去通知演员。实际上,执行导演直接去叫演员,不也可以吗?

一个剧组里面,副导演都会掐着点让演员到场,不能让男一号、女一号在片场等,等级划分是很明确的。女一号拍完一个镜头,会有七八个人围着你补妆,给你擦汗,给你遮太阳,给你吃水果。但作为群演,你吃饭的时候连一个坐的位置都没有,你只能坐在角落里吃盒饭。

像这样的情况很常见,比如男女一号在拍戏的时候,其他演员负责跟他们搭戏,那么这个演员必须一天就在那里,哪怕他只有一个镜头。

为什么明星们很在乎番位,因为它带来的是一种话语权。在剧组,女一号、男一号的盒饭,跟其他人是不同的。女三号罢演就罢演,大不了可以换一个,但女一号要是生气了,剧组都得哄着。番位带来的东西,差别是很大的,就像“皇后”代表的东西和“宫女”代表的东西不一样。

日剧《半泽直树》

有的时候一部剧中的主角之间撕番位,争的其实是资源。如果剧红了,你又是绝对的主角,那么资本就会倾向你,平台让你演更好的角色,进入S级配置的项目里。

很多演员不愿意接受被压一头,尤其粉丝多了后,因为他们这个位置太容易被取代了。一夜成名的人实在太多了,前三年还是这个,后三年又是那个了,这些东西很快就会失去。而他已经享受过这些东西,就没办法接受失去。所以,他们要不断地去巩固自己的地位,要非常小心,不想被别人取代。很多男演员,不愿意男二比他高,甚至都不能比他白。

剧组的规矩一年比一年多,不同的剧组也有不同的情况,你要特别会做人,特别会察言观色。我相信有人跟组10年都不见得会总结出规律,因为每个人不一样,有些人他就喜欢被捧着,有些人是“你千万别挨我”。

底层编剧的生活

行情不好,很多导演系毕业的,转去拍短视频。如果没有欠债,我也许还在跟组。欠了债,我不得不放弃稳定的跟组,选择当编剧。

这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时期。我最早去了上海做编剧助理,参加的第一个项目是校园甜宠剧。当时市场上甜宠剧很火,去面试,我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会写甜宠吗?”

我其实很痛苦——想做但是做不了。读大学看的都是大师作品、经典文学,科班学的东西完全不实用,市场对你的要求,和老师教的一切的东西,似乎都是相反的。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开始去碰壁,咬着牙坚持。

编剧行业一点也不光鲜,最常见的是不给你署名,只给大编剧署名。作为一个编剧助理,本子就是你写的,他们在你写的基础上修改,但是你就只能拿很微薄的酬劳。

日剧《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的时候编剧行业被迫在卷。正常来说,投资方委托你写个故事,写人物小传、剧本大纲时,要给编剧一笔钱,之后每一部分给一部分款。但很多人都想压榨编剧——免费试稿,或是把你创意的剽过来,再找其他人去写。这样的事情太普遍了,底层编剧里十个有九个半都经历过。

大编剧都在维权,更何况小编剧的生存状况?我自己加的编剧维权群,就有将近十几个。

编剧也有等级和权力。我在很多编剧工作室待过,他们非常喜欢给编剧划级别。你是某一个级别,你就是这个级别的量级,和这个级别的话语权,你就做这个级别的工作。

最低的职位是编剧助理,主要工作是搜集资源、拉片,替初级编剧改错别字、顺场,找剧本中的bug,做会议记录。其次是初级编剧,负责故事中的某条线。再往上就是中级编剧,可以参与大纲,分集数,但依然没有话语权。之后是高级编剧,统筹所有人的内容,把故事变成一种语境。

大部分编剧工作室,是这样的工作模式:由大编剧负责把故事大纲写了,把人物设定好,写完前几集给平台送审,其余的交给小编剧去做。

底层编剧也有几大类,一种是自由职业者,一种是有点资源但不够多,能力也不够强的人,给别人当枪手、当助理,收入达不到正常编剧的量级。

一般来讲,一家良心公司,单集剧本的费用,会在一万块左右,腰部编剧十几万,颈部编剧是百万收入。但底层编剧几千、几百块一集也很多。

我接外单,因为没有人脉圈子,很难接触到一些好活。比如50集的1分钟短剧,打包价是几千元,也经常拿不到钱。

所以,编剧这碗饭很难吃。一个对文字完全没有敏锐力,对生活、人性没有体验观察的人,一定写不出好剧本。但天赋只是入门砖,必须要不断地积累经验,否则写出来的内容会悬浮。

然后还得看运气,别人写的剧本能被慧眼识珠,你的剧本上不了平台,因为你接触不到能赏识它的人。这个系统里的竞争非常残酷,你的手艺是一部分,但更需要圈子、人脉。

即使幸运地熬到头,拍出来并马上定档,结果演员出事,那就永远压箱底了。

日剧《盛装恋爱有自由》

最近一段时间,ChatGPT很火,大家讨论得很火热。前几天老板还把链接发到群里,意思不言而喻。大家都在讨论,觉得它会让很多主创职能失业。拿编剧来说,初级编剧就不需要招编剧助理了,这些活完全可以交给ChatGPT去做。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不一定哪天就被淘汰了。但只要现在还在这里,就得努力往前走,因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路。

这一两个月,影视行业又回暖了,朋友圈、微信群里,大家都在疯狂找项目,需要大量的编剧。我也在帮各种朋友对接工作,感到很开心。

希望这样的局面,不是一时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