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上旬,“沟口健二与田中绢代的女性世界”主题影展在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举办。图/DLL
沟口对女性抱着深切的关怀,田中绢代拍出了现在看仍毫不过时的女性电影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沟口健二与田中绢代的女性世界”是2023年度国内首个重量级影展。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一号厅外立着三张大海报,构图和绘画精美,沟口健二和田中绢代导演作品中的女主角被巧妙地嵌在画中:美丽的少女鬼怪来自《雨月物语》,纸船上的女人是《近松物语》里不堪压迫而逃亡的妻子;浴桶中的身影是《永远的女人》里离异后患乳腺癌的诗人……
影展片单无疑是豪华的,《西鹤一代女》《雨月物语》《山椒大夫》尽数囊括:1952-1954年,沟口的这三部电影连续在威尼斯电影节斩获奖项,他和日本电影一起大步走向世界。
导演贾樟柯坐在我身后两排,作为影迷前来观看《西鹤一代女》。他说,2006年拍摄《三峡好人》时,看到三峡连绵的山水,他不自觉地学习沟口导演的横移镜头,展现东方山水和山水中人。“沟口导演大量的横移镜头,打破了画框的局限,连续的运动形成了卷轴一般的画面,跟传统东方绘画衔接,有意蕴,凄美、委婉、充满情欲。”贾樟柯还说,在电影学院上学时,电影史老师拿来录像带,他第一次看《雨月物语》,十分入迷。
早早进入《视与听》影史百大佳作的《雨月物语》结尾,一个长镜头拍出了虚实相生的世界:陶匠源十郎结束与艳鬼的情事带着歉疚回到战后破败的家,家中无人,他走了一圈,跑出门;镜头跟着摇回屋内,这时,田中绢代扮演的妻子宫木在生火,和丈夫说,饭烧好了。电影学者佐藤忠男在《沟口健二的世界:只为女人拍电影》中评价,这场戏里田中绢代演技娴熟,堪称绝品:“已成为亡灵的妻子,丝毫不像亡灵,完全与往常一样,含情脉脉地迎接丈夫的归来。”
▲《西鹤一代女》 剧照
《西鹤一代女》到片尾,同样是田中绢代饰演的阿春受了半生凌辱,得知亲生儿子成为新任领主,以为终于可以过安稳人生;却被当堂怒斥卖春谋生不知羞耻,只能在被驱逐前远远看一眼儿子。
接着是十分精彩的长镜头,新领主走出房间、走过游廊,阿春在侍从的围追堵截下想更近地看看儿子,她突破所有包围、跑过长长的游廊,消失在镜头里。镜头停住不动,过了一会儿,阿春被侍从抓住,沉默地回到镜头里。
哲学家德勒兹指出,沟口的运动镜头如同一条向量折线,追踪的不是风景,而是人物的运动轨迹、人物的处境。
更难得的一点是,沟口对女性抱着深切的关怀,总是讲述父权结构压迫下女性的苦难、牺牲。这与他早年的经历有关。小时沟口父亲生意失败,姐姐为了养家成为艺伎。他年轻时与妓女相爱,第一任妻子是艺伎出身。影史评论认为,沟口将他的家庭关系批判性地投射进电影作品,使其作品充满写实色彩。
《山椒大夫》中,田中绢代饰演的母亲玉木在寻夫途中被卖到佐渡岛为娼,被迫与儿女分离;《残菊物语》的歌舞伎演员菊之助,追求自我实现离不开女仆阿德不离不弃的精神支持;《雨月物语》里藤兵卫魔怔般要成为伟大武士,在战乱中抛下妻子去军营,偶然捡了将军首级立下战功后和侍从进入青楼,一转脸,浓妆的妓女正是妻子,十分讽刺。
在电影里,沟口真正做到了以平视、尊重的态度拍摄女性。《近松物语》中的妻子被误会与屡屡帮助她的茂兵卫通奸,她离开了不平等的婚姻和向她不断索取的娘家,本打算投湖自杀以保清誉,但茂兵卫向她倾诉隐藏许久的爱意后,妻子被唤起了生的欲望:“因为你这句话,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沟口健二曾表示,整部电影就是为了这句台词而拍。平安时代,男女通奸要被处以磔刑。但妻子欣然领受命运,被官府抓住后,她和茂兵卫背靠背被绑在一匹马上,行刑队伍走过街巷,妻子原来的仆人出来张望。一个女仆说,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开心。
《西鹤一代女》中,宫廷侍女阿春因和武士自由恋爱而受罚,人生急转直下。沟口将井原西鹤原著中女主角天性淫荡享乐的底色去掉,改为追问造成女性悲惨命运的根源:阿春被领主选作小妾,完成了生育任务,随即被以危害领主健康为名赶回老家。贷款做生意的父亲为了周转资金,把她卖到妓院。那个镜头可见沟口健二的态度:近景是不愿接受现实的父亲,宣布完对女儿的命令后蜷缩进被窝;远景是阿春,背脊挺直,凝视着父亲。
片尾,阿春年老色衰,在街头卖娼,惨然一笑,风尘中,充满神性。
最近两年多,因为新冠疫情,能在北京看到的影展数量锐减。而像这样有特定主题、布展精致的更是稀有。黑白影像里的田中绢代十分美丽,出生于1909年的她是日本影史上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和沟口健二的合作跨越17年。她12岁迷上电影,在日本电影行业刚起步、不受社会认可时决定成为演员,15岁进入松竹公司。战争荒废了她的职业黄金期,但战后她又成为优秀演员,并作为日美亲善使节访美三个月,眼界得到开阔,她想自己导演电影(后来她说过,“做演员,是通过自己的身体表现一个单独的人。当我想全方位表达我的日常所想,那只有成为导演才能做到。”)。回日本下飞机,田中绢代穿洋装戴墨镜冲镜头飞吻,结果咽下战败苦果的日本民众把屈辱和愤恨转移到她身上,一度抵制她。
但她还是成为了日本影史上第二位女导演,共执导了六部电影。遗憾的是,她作为演员声誉极高,但导演的作品在网上很难寻到,2021年才被基金会修复完成、在国际电影节放映。本次影展展映了她的三部导演作品。其中导演处女作《恋文》更是在中国首次放映。策展人杨洋介绍,此片版权费太贵,哪怕影票全部售罄,也无法收回成本。
《恋文》的情节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田中绢代受意识形态抵制的那段过往:青梅竹马的男女主角礼吉和道子在战争中走散,战后潦倒的礼吉接了份工作,为曾在战时给美国大兵做情人的“panpan”女郎代写情书索要生活费,他对这个群体充满同情;直到有一天遇到了道子,无法原谅自己的恋人也曾为谋生和外国人生活,将自己的失意和不满全部怪罪于道子。道子对内面对自我的心灵拷问,对外面对礼吉的诘问,但不失尊严。电影拍出了艰难前行的个体在战后的矛盾情绪,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
最让我惊喜的还是《永远的女人》,这是一部现在看仍毫不过时的女性电影。女主角文子在妈妈的压力下相亲嫁人,生下一双儿女,每天忙于家务琐事,只剩下写短歌这个爱好。在唯一的抒发途径里,她写自己的挣扎、痛苦,又被周围人质疑做作。丈夫出轨后,她痛苦地选择离婚,不久被诊断出乳腺癌。经过手术,她的双乳被摘去。在不断的失去后,她冲破了身份焦虑,勇敢对朋友坦白曾喜欢过对方的丈夫,和一位记者享受情欲的欢愉。
文子去世后,给孩子留下一本短歌集,上面题字:“母无遗产,以此相赠,子女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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