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想整部电影一镜到底,是不是很大胆?整部电影一镜到底!”

张艺谋谈论电影《满江红》的一段时长4分多钟的视频,最近突然火了,被网友以此二创出不同版本。

仅从这段素材来说,张艺谋提供了一个Storytelling(讲故事)模板,即:我有一个好想法,但我放弃了,不是我没能力,而是……

但我们不妨回到电影的角度,为什么沈腾、易烊千玺、张译等演员听说“一镜到底”非常兴奋,这个让剧组集体亢奋的,又无奈放弃的“一镜到底”,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镜到底”,通俗来讲,就是整部电影只有一个“镜头”,拒绝剪辑,一气呵成。就像观看一场舞台剧,从幕启到幕落,一个舞台,演尽悲欢。

《满江红》的舞台就是太原古县城。在一个房屋密集的大宅院式的景观内,讲述一个发生在一个时辰(2小时)的故事,非常接近古典戏剧理论“三一律”,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

从剧作角度来看,如果将《满江红》改编成舞台剧,甚至不需要改动什么,复刻电影文本,就可以呈上舞台。

该片编剧陈宇(代表作《满江红》《坚如磐石》《狙击手》)接受采访时,曾表示“一镜到底”的想法,让他很兴奋。“这对电影文本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为此陈宇曾拿秒表去宅子里边走边量,以确定重要空间之间的转场时间。而时间,就是故事的命脉。对一个商业片,尤其是悬疑题材的商业片,容不得丝毫拖沓。

对编剧而言,调动想象中的角色,于不同场所穿梭,去奔赴一个核心命题,终究像是下盲棋。

他不需要考虑现场的调度,摄影的角度,以及演员的表演。

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编剧是在“画龙”,精巧打磨、反复练习、用心设计,总能画出一条逼真的龙;但“点睛”之笔,却只能由导演来完成。若无点睛,再惟妙惟肖的龙,不过是墙上的画影,无法破壁成真。

陈宇最后完成了“一镜到底”的剧本。未能“点睛”,是出自张艺谋的考量;但正因为有这种文本打底,才能使整部电影,于一个时辰内紧锣密鼓地推进。

事实上,“一镜到底”的电影,在世界上已有成例,且都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成就。

远至1948年美国导演希区柯克拍摄的第一部彩色片《夺魂索》,第一次采用这种拍摄方式。

这个“杀人藏尸”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房间,使用演员的背影黑幕,以掩饰不同镜头的剪辑,最终造成“一镜到底”的视觉假象。希区柯克之所以使用这种方式“造假”,实在是受限于电影胶片的长度,不得不使用多个镜头进行弥合。

近到2014年,墨西哥导演冈萨雷斯的《鸟人》,同样以“一镜到底”著称,并斩获第87届奥斯卡最佳影片与最佳摄影奖。

该片近2小时时长,只有不到20个镜头。观众追随主角里根的视角,台前幕后,室内室外,来回穿梭,仿佛置身迷宫。

技术的更迭,为《鸟人》的“一镜到底”提供了便利:它可以精细到缝合两个镜头的DI (digital Intermediate)切点,从而规避了似希区柯克般粗糙的创制。

再之后,美国导演萨姆·门德斯的《1917》,同样复刻了《鸟人》的拍摄方式,用精心设计的“一镜到底”,使得观众追随两个士兵的视角,于一天之内,进入战场前线,进行生死传讯。

据悉,剧组演员光是编排时间就达半年之久。最终,该片也顺利斩获第92界奥斯卡最佳摄影奖。

但这些导演,或是利用了巧妙的剪辑点,或者使用先进技术进行修饰,最终才缝补成一部只是看上去像“一镜到底”的电影。

在世界电影史上,并非没有真正的纯粹的“一镜到底”。2002年,俄罗斯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的《俄罗斯方舟》,就是一部这样的电影。

该片讲述一位当代电影人“穿越”至前圣彼得堡的古老宫殿,由此展开一段奇幻之旅。

本片共拍摄四次;前三次因为技术问题失败了,第四次才拍摄成功。后期制作只是调整了画面效果,一刀未剪。如此胆识与惊心动魄的控制力,使得观众仅在一个单一长镜头中,便能领略俄罗斯近三百年的浩瀚历史。

在亚洲电影史上,有一位日本导演三谷幸喜也曾做过这种挑战。他导演的《太空港2013》讲述了因航班延误,滞留机场的乘客于一天之内发生的故事。该片一共拍摄6天,每天只拍1条,每条100分钟。最终,选择效果最好的一条,登陆电视。

在中国,最接近“一镜到底”的,恐怕就是青年导演毕赣了。其上映于2016年的处女作《路边野餐》,成本低,演员“小”,却成为当年的“黑马”。

片中有一个长达42分钟的长镜头,在一个叫荡麦的地方展开。镜头追随主角,沿路展示了贵州独特的地貌、气候和绵延的小路,又让主角遇见了死去的妻子、长大的侄子;长镜头与时间的流逝是同频的,能够最大程度地贴近现实,毕赣却用这种现实去表达梦境,使得稳定与碎裂,真实与梦幻,在对峙中获得了诗性的统一,最终拓宽了长镜头的美学意义。

不过《路边野餐》毕竟只是使用了长镜头,远非“一镜到底”。毕赣自有考量,他会在一部有限时长的电影里,为每一段内容安排最合理的镜头形式。

而张艺谋,同样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放弃“一镜到底”。

在采访中,他提及了两点原因:

一是节奏达不到。尽管编剧陈宇用秒表掐算了人物的空间转场,但在拍摄现场,演员、摄影、灯光等所有部分的调度,很难一击即中,毫不瘀滞。稍慢一秒,就损失了电影的节奏。

二是会损坏演员的表演。正常剪辑,可以让演员正反打,拍特写、近景、中景等,极尽可能地展示演员的魅力。而一旦只用一个镜头,势必会舍弃部分演员的角度。

张艺谋没有说出来的是,《满江红》是一部商业电影。商业片要求节奏、要求表演,甚至在春节档这个位置,就必须要求一定的娱乐性。表现在这部电影里就是它的喜剧色彩与燃爆场面。

要求“喜剧”,就不能让沈腾所饰演的小兵张大隐身,带领观众去见识这个云谲波诡的世界,正如电影《1917》里的士兵一样;而是必须充分展示沈腾,用各种角度呈现他的喜感,让他打闹、出丑,最后再义无反顾地死去。

要求“燃爆”,就不可能有最后的“秦桧读诗,全军复诵”的场面。试想,镜头对准秦桧,一句“八千里路云和月”出口,镜头飞速穿过宅院,到达军阵,等全军复诵过后,镜头再立马折返,回到秦桧身上。中间的时间流逝会使得“读诗”变得结结巴巴,从而沦为一场笑话。

所以,张艺谋最终放弃了“一镜到底”。

反观那些以“一镜到底”而成就美名的电影,《夺魂索》是借用悬疑外壳的艺术电影;《鸟人》是史诗笔法的艺术电影;《1917》虽以战争为形、实则是探究生死人性的艺术电影;《俄罗斯方舟》则像是博物馆宣传片般华贵的艺术电影;它们几乎不要求票房,只是就艺术的表达,而选择了“一镜到底”这种可以让人身临其境、无限逼近现实的拍摄方式。

所谓: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70多岁的张艺谋,物质与名气、地位早已不缺,他只是想尝试自己还没尝试的,只不过他这次拍的是商业电影,《满江红》还不能让他完全从心所欲。

文/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