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30日刊 | 总第3132期

最近,你看《狂飙》了吗?

作为春节档最热的影视剧,《狂飙》已然征服无数观众。不论是私人朋友圈还是开放社交论坛,皆掀起了一股《狂飙》热。它不仅是爱奇艺站内热度最高的作品(11380点),更创造了豆瓣9.1分的好成绩,且仍在持续升温。

春节档,向来是电影的天下。但这个春节档,《狂飙》经常力压竞争激烈的《满江红》《流浪地球2》,跻身微博热搜榜榜首。原因何在?除了大众对涉案剧的常规青睐和作品本身的上乘质感之外,也和其复仇内核密切相关。

在我看来,虽然《狂飙》经过了层层编织,但依旧可以被视为一部“复仇剧”。

这两年,复仇剧迎来了“春天”。韩剧《猪猡之王》《弱小英雄》《黑暗荣耀》《财阀家的小儿子》,国产剧《少年歌行》《回来的女儿》《纵有疾风起》,都可以归属为此类。哪怕是科幻剧《三体》,“复仇叙事”也始终贯穿其中。

在类型剧越来越垂直,分众越来越窄化的当下,“复仇剧”似乎提供了一条通往“爆款”的捷径。它既能使观众通过以牙还牙等暴力手段获得强烈审美快感,又能让人得到一种践踏阶层(复仇者往往是由下逆上)、捣碎一切的爽感。

从血亲复仇到“毁灭世界”

复仇作为故事概念,已经存在了数千年。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的《报仇神》,《左传》中的赵氏孤儿传说,描摹的都是这一主题。更有趣的是,它们的背景都在公元前600年左右。

按程度轻重,复仇叙事大致可分为三类:血亲复仇、阶层对抗以及毁灭一切。其中,血亲复仇有着最具戏剧性,也最原始的情感属性。不论是今人武侠,还是古代话本,亦或者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中,血亲复仇的案例都不在少数。

《纵有疾风起》的暗线,就是一个血亲复仇的故事。烁冰(宋佳 饰)父亲多年前被叶守儒(孙淳 饰)逼死,母亲也含恨而终。踩着烁冰父母上位之后,叶守儒成了叱咤风云的商业精英。烁冰隐姓埋名十几年,只为替家人报仇。为此,不惜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哪怕与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在编剧李潇、姜无及的设计之下,《纵有疾风起》里关于复仇的残酷属性被淡化了,哪怕仇人见面,也没有完全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局面。甚至被烁冰“诬陷”之后,男友唐尘对她的态度,也是喜感胜过敌视,诙谐压制冲突。

《弱小英雄》则表现得更为暴力。开篇就上演了一场弱者反击的戏码。虽然我打不过你,但通过攻其不备,也能让你痛彻心扉。虽然说,《弱小英雄》并不属于血亲复仇的范围,但弱者抱团自救的方式,提供的仍是复仇的朴素价值。

阶层对抗是如今复仇叙事中最常见,也最具魅力的存在。它以传统古典模式复仇为底,裹上一层契合现代情感的暴力“糖霜”。它的血腥程度不比血亲复仇,但提供的观剧爽感远胜前者: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易水精神”。

《猪猡之王》和《黑暗荣耀》皆属此类。这两部皆是霸凌剧,讲的都是昔日被霸凌者筹划许久,对着往日施暴者以牙还牙的故事。它们对抗的都不只是普通人,要么是豪门的贵妇,要么是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黑暗荣耀》

要对这样的对象复仇,对抗的自然不只是一个敌人,往往要同其所在的阶层对战。在韩剧中,这一指涉对象通常是财阀,复仇者对抗的不仅是昔日仇敌,更是固化的阶层与滔天的权势。在一手遮天之中突出重围,让作恶者受到应有的惩罚,对难以撼动的上位者进行血泪控诉,是其最大的爽感所在。

某种程度上,《狂飙》也是如此。

高启强(张颂文 饰)与安欣(张译 饰),实则完成了一个双向复仇。最初,卖鱼仔高启强被菜市场管理员欺凌,他借后者的力量实现了一次转身。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向着手握权势之人挥刀。先是徐江,再是程程和泰叔。

安欣拿的不是复仇剧本,而是惩恶扬善。只不过,在与高启强对抗的几十年里,他无形之中扮演了一个复仇者。不能说这种复仇是怀揣着私心的,但战友的牺牲,爱人以及正常生活的远离,让他不由自主地建构起了一种对抗情绪。

当然,这只是《狂飙》丰富性的一种体现,其格局远远高于“复仇”。执政党刀刃向内、自我荡涤,执法者正本清源、惩恶扬善,是其主视角和主基调。这同样获得了观众的海量共鸣。

最为彻底的复仇是毁灭一切。动画片《海绵宝宝》里,章鱼哥有句名言,叫“我平等地恨每一个人”。放在动画片中,这是一句玩笑;但放在真人影视剧中,这就是罪大恶极的世界级BOSS。《三体》中的ETO,即是这样的一个组织。

或许并非他们所有人都对世界充满了怨怼,但群氓情绪的累加,依旧让一切都失去了理智。自从叶文洁(王子文 饰)三十八年前于红岸基地按下发射开关时,剧本就写好了。这样的复仇者形象,在影视作品中并不常见。

一则,在他们身上很难写出高强度的戏剧性;二来,这样的剧本很容易陷入勇者斗恶龙的俗套陷阱。他们抵触、报复的,往往是人性之中的极端肮脏成分,很容易上头发展成对人类群体的愤怒。一旦写歪了,就成了“中二病”。

观众为什么青睐复仇叙事?

当下,复仇叙事有两种常见的表现形式:重生和逆袭。

重生复仇,是国产女频网文中最常见的创作技巧。《弃妇重生嫡女斗宅门》《庶女有毒》(《锦绣未央》原著)《九重紫》《凤还巢》等热门女频小说,都讲述了同一个主题:再活一世报复渣男/渣女。《财阀家的小儿子》也讲了个重生复仇的故事。它满足的是一种浪漫幻想:在这个时代,我已经制裁、毁灭不了你了,但我可以带着记忆的金手指,回到过去寻找机会,报的其实是“隔夜仇”。

而逆袭讲究的则是“十年不晚”。重生复仇再畅快,面对的也是没有记忆的“假人”,而逆袭复仇对抗的则是昔日让自己遭逢痛苦的“真人”。今生的我或许已伤痕累累——《黑暗荣耀》女主全身疤痕、《财阀家的小儿子》男主尊严尽失——但比起对抗没有记忆的“弱者”,将功成名就的对手拉下来,更爽。

《财阀家的小儿子》

《猪猡之王》里,黄景敏的复仇对象有前途无量的医生,有身处高位的学校校长,有表面光鲜的职场白领,更有小弟忠诚的刑警队长。除了暗处设计之外,他几乎不占任何优势,但复仇的焰魂驱动着黄景敏,让他以一己之力撼动雷霆。

不论古今,“复仇”都是一种底层驱动力。《公羊传》、《礼记》、《赵氏孤儿》、《窦娥冤》、《聊斋》,以及金古武侠小说,都阐述过复仇概念。对当今的观众来说,复仇叙事的魅力在于提供一种代偿机制:毁灭快感。

比如,对不正之事的愤怒。法律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多数时候都在打架。依据普罗大众的朴素情感,没有比以牙还牙更爽的写法了。

《黑暗荣耀》里,有钱人家的女儿,伤害了无权无势的同学,哪怕后者全身是伤,也能大事化小,得到学校的荫蔽,家长的谅解。警察局、教育厅乃至学校,都是庇护者,“连裁判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和我斗?”更可怖的是,即使告到公正的法官——比如《少年法庭》的女主角——那里,施暴者要付出的也不过是金钱的赔偿。受害者的身心健康如何维护呢?还不如动用以暴制暴的私刑。

《黑暗荣耀》

又如,对不义之财的剥夺渴望。韩国民众对阶层固化的愤怒,外展在仇富上。去年12月7日,韩国统计厅发布“2022年家庭金融福利调查”,显示韩国家庭平均资产分为五档,第一档家庭的平均资产是第五档平均资产的64倍。

当前世界,社会达尔文主义愈发流行。慕强、恨强、慕富、仇富心理,悄然融入社会文化思潮。阶级矛盾,早就根深蒂固、无以自解了。戴锦华说,《寄生虫》的成功提示我们,世界性的贫富分化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这种贫富分化已经不是以阶级冲突的方式存在的了,而是构成了一种绝对的隔绝。

《狂飙》的火热,其实可以从另一个视角解读。去年年初爆红的《人世间》,靠老实人的温情打动了观众。周秉昆的悲惨遭遇,赚了无数眼泪。而《狂飙》讲的,则是一群不那么“老实”的人的发家史。本质上,这反映了受众的矛盾心理。

如果说,《人世间》提供的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所说的“悲悯”情绪;那么,《狂飙》满足的则是观众“大丈夫当如是”的梦想追逐。在高启强身上,大部分人投射的是一种“镜像情感”: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但他完成了我所做不到的事。人们总是会将情感代入强者视角,掩盖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复仇的困境与出路

但仍要看到,复仇叙事绝不是万能解药。尤其对国产剧来说。

就目前的影视创作来看,复仇叙事面临的困境起码有三种。首先是逻辑困境。

即使是复仇,也要讲究行为逻辑。《三体》中的叶文洁,之所以能犯下滔天大错还被读者原谅,是因为她的逻辑合辙,《复仇者联盟》里的灭霸则不然。

其次,是意义困境。复仇者是唯一驱动力,一旦复仇完成,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对复仇者来说,复仇完成了,自我价值体系也就崩塌了。

ETO的目标是主降临,但三体人真到来了,他们顿时失去了抗争动力。《财阀家的小儿子》即将复仇完成,但编剧找不到更好的结局方法,只能给出最笨的解释:这是一个梦。《猪猡之王》似乎给出了唯一解:同堕地狱,一起毁灭。

还有创作困境。目前市面上出彩的复仇剧,多是韩剧。近十年,影视从业者总在向韩剧学习,复仇剧似乎很值得学。但不可否认,韩国的民族文化,与中国的民族文化差别太大,想直接借鉴过于困难——不只是审查的困难。

如果说,日本的民族文化是菊与刀;那么,韩国的大众情绪挣不脱一个恨字。恨文化,深埋在韩国人的骨血中。韩国学者金烈圭在《恨脉怨流》中写道,恨是韩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是韩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基本情感和行为方式。

脱离了文化土壤的创作,就是无源之水。因此,国产剧要讲好复仇故事,就得借助更巧妙的技巧。比如,《纵有疾风起》就铺垫了一个创业故事,《狂飙》是扫黑除恶的典范,《平原上的摩西》走的是文艺腔调,几乎都在反弹琵琶。

《平原上的摩西》

不过,从《狂飙》《纵有疾风起》以及一众韩剧的经验来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首先就是喜剧化消解严肃性。《狂飙》揭露的尺度大不大?比起《人民的名义》和前几年脍炙人口的几部悬疑剧,不小。但它却丝毫不给人一种凌厉感。主要原因是它将很多残酷的行径做了游戏化的处理。比如,喜剧人徐江(贾冰 饰)。

其次,是国仇家恨的演绎,将复仇内核与主流意识形态平滑地对接起来。正映的电影《满江红》,内核也是复仇叙事,还是非常残酷的“邪典”式故事。但它最终表征为一种大众能轻松接受,甚至为之精神一振的泛主旋律作品。

鲁迅曾说,文学这种东西是最无用者所为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只要讲几句话,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办法对付他们……

客观地说,复仇叙事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于现实毫不增减,也不能真正手刃仇敌。它更像一种对现状的“无能狂怒”。但观众需要它。在今天,白毛女式的叙事已经不再被视作方法。不确定性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只愿意指望自己。

复仇叙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可以为弱者提供一条纾解情绪的通途,一种人道主义的精神抚慰。

【文/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