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本本

“以《红高粱》为起点,张艺谋用上了他令人迷醉的拍摄技巧,反复诠释他最喜欢的一套主题:性、谎言和暴力。当然还有权力,权力一直都在,一切都以权力为中心:男性的霸权,还有那些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男人,总是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段话来自查建英成书于九十年代的《中国波普》,而在之后的年代里,它也依然应验。

《满江红》里,乍看是奸臣秦桧最终棋差一着,输给了岳家军精神的凛然正气,但张艺谋对权力的理解和过往三十五年并无不同:权力斗争的本质就是阴谋,而位高权重者总是居于幽深处,暗中提线试图算计一切。他是《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陈老爷,《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周润发,《影》中的王和真都督,也是《满江红》中的秦桧。他可以是反派,可以是个中性角色,但如果非要一个东西去推倒他,国师是万万不敢想象的。

在国师的世界观里,千军万马大多时候只是权力斗争的工具和背景板,制造恢弘效果,却没有思想意识。那么,天地独行的刺客能杀死这位官老爷吗?国师的答案是也不能。在《英雄》里,残剑和无名都有刺杀秦王的机会,最后放弃则是因为“天下”;《满江红》里,瑶琴在厅堂上和张大在牢房里的两次刺杀也都被秦桧算计。除了审查和商业上的考量,张艺谋似乎从骨子里就不相信刺客能独立拥有比拟大王的心机和“格局”;又或者,大王的位子本身就代表了“格局”。

那么,唯一能驳倒这种“格局”的,就只剩另外一种更大、更正确的“格局”了。易烊千玺饰演的孙均最后挟丞相以令全军背岳飞遗书,当然是对《满江红》和“精忠报国”精神的弘扬,却也更加抹去了刘喜、瑶琴、张大和孙均的人物光环。话说回来,其实这几个角色在全片中也没什么令人共情或喜爱之处,纯粹是生硬杂糅“世俗”和“崇高”,制造肤浅的立体感。对比同在春节档、同为主旋律的《流浪地球 2》和《无名》,我们就能看到,虽然都是带着镣铐跳舞(有的人是主动求镣铐的),哪位导演试图用视听语言找到个人的主体性,又有哪位只想让角色当口号的传声筒。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谁取得了胜利;重要的是,权力体系本身是如何被构建和理解的。

进一步说,张艺谋的权力空间学里,庙堂之内与庙堂之外一直是质感迥异的。对于摄影师出身、以构图和色彩闻名的张艺谋,这样的差距更是应当被重视。

庙堂之内,往往深宅大院,高墙耸立,色调阴冷,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到《影》,皆是如此。在这里,张艺谋阐释着“东方专制主义”,将统治阶级抽象成一座座阴森的王府大院。它常常给观众狭窄逼仄、上有封顶的窒息感,这也是《满江红》中大半部分的视听形式。从普通观众视角来看,跟着沈腾、张译等人在府中穿行,寻找不可能找到的真相,似乎是一种纯粹商业出发的悬疑设计;但纵观导演的创作史,这就已经是人物身份和命运的暗示。

庙堂之外,则是旷野荒原,茫茫尘世,人海战术,它从《活着》贯穿到了《一秒钟》,也出现在“印象”系列和各类开幕式中。国师之所以能成为国师,恰恰在于他对此处理的精妙:不像前者,这类空间的拍摄并没有滑向它本可能走向的、对集体式社会的批判。它反而是暖色调的,温情或宏伟的,既能制造出集体主义的力量感,也会渲染个体“很苦很善良”的典型中国普通人叙事。在《满江红》里,它就表现为日出之后,全军集体复诵《满江红》的生硬反转和上价值。

但我们又很清楚,这两种权力空间学其实是同一种。它来自国师的时代、出身和成长境遇,更来自我们和国师一起,不得不面对的环境。

然而,时至今日,它早已不是我们观看权力的唯一视角,甚至不是唯一安全的视角。就像片中拥有皇帝令牌的武义淳,放在一个对权力理解更为现代的故事里,本应呈现出一个相互牵制制衡的复杂层面,也能做得有趣,但国师轻易放弃,让他也活在了相府难以变更的权力秩序里;而为了家国大义献身的青楼女子角色,在八九十年代说不定还有突破枷锁的解放意味,到了当下就只能是彻底的男性凝视和媚俗。

这也是无论《满江红》的故事被怎么解读,被解读成“清君侧”、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纯粹主旋律正能量,还是表达“勿忘”之题、暗中蕴含自我表达,本质都是主到不能再主。张艺谋从根本上是不相信个人主义的,而且,可能是越来越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