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判断一个人对电影《无名》的喜恶,或许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标准——

如果你钟爱导演程耳的前作《罗曼蒂克消亡史》,那么你大概率会觉得《无名》还不错;反之,你可能会像豆瓣评论区的网友一样,愤怒地写下“大过年的真晦气”的评语。

根据猫眼专业版实时数据,截至1月23日,2023年春节档电影总票房(含预售)突破20亿元。《流浪地球2》、《满江红》、《无名》分列春节档票房前三位,实时票房分别为6.65亿元、6.09亿元、2.26亿元。

不仅票房落后一截,从大众口碑来看,《无名》也不敌其他两位春节档选手。

当《流浪地球2》和《满江红》的豆瓣评分分别冲到了8.3分与8.0分时,《无名》暂无评分,豆瓣给出了一行小字解释:当前观众意见分歧较大,随机展示部分短评,请谨慎参考。

这行字似乎指向了一个问题:

《无名》是一部异常矛盾且争议十足的电影。

 

它非常不适合春节档,但也并非是一部烂片。

大年初一的早上,大约60人的影厅,只稀稀落落坐了4位观众。

影片进行了三分之一时,我身旁的大哥摇头叹气、起身离开。这是我对《无名》上座率的直观感受。

其实电影并没有什么难以下咽的晦涩情节。但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无名》并没有在前期给观众做好心理预期:这是一部非线性叙事的电影。

(以下内容涉及部分剧透)

《无名》的宣发口号是“超级商业片”,想必是为了冲淡人民群众对文艺片敬而远之的心理。据说这是程耳自己的点子,“因为他们一直都说我太文艺,那我就开开玩笑”。

但事实上,《无名》除了使用流量明星王一博做主角之外,基本上找不到太多商业片元素,本质仍然是文艺片的骨骼、知识分子的趣味。

与《罗曼蒂克消亡史》相似,程耳似乎是想与观众玩一场拼图式影像游戏。但可惜的是,并不是全体观众都能买他的账。

《无名》不是一个阖家欢乐的故事,甚至不适合放在春节档。

故事定位在1940年前后的上海“孤岛时期”,汪伪与日本人媾和,特务地下党之间的斡旋与暗涌——潜伏的故事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早就不新鲜了。但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梁朝伟更适合在这部电影中担任第一主角。

电影打乱时空顺序,开场即是结局。当梁朝伟换上西装,一瞬间让人恍惚梦回《色,戒》,只不过这次他不是易先生。他站到了另一边。

先说优点。

对称的构图、悠长的空镜、利落的剪辑与缓慢的长镜头,对于程耳的影迷来说,视听体验本身就是一场审美按摩。

影片中,隐喻的闭环是完整精细的,镜头语言代替了大量非必要的台词。

比如导演用三只狗承担了重要的叙事功能。

日本轰炸广州时,日军饲养的柴犬,威风凛凛地坐在驾驶舱里,穿着日本国旗做成的衣服,和他的主人俯瞰着被屠杀的中国人民,它甚至拥有一个大气的名字“罗斯福”。

镜头回到被轰炸的地面。中国百姓躲在防空洞里求生,四处断壁残垣。一只被炸伤的流浪狗在大雨中一瘸一拐地觅食。丧家之犬,无处可依,最终倒在了废墟之中。

结尾汪伪政权倒台时,院中有一只德牧经过,它夹着尾巴,悻悻地在一片萧索中离开。

三只狗,三方人群,三种处境。

被广大网友诟病的“晦气”,其实是一大段日军屠杀中国平民的残忍镜头。

在“蒋委员长万岁”的标语下,中国百姓站成一排,挨个被日本士兵枪毙。只因为没有百姓承认自己污染了日军的水井。

最终,剩余的百姓像一群蝼蚁,被日军放置在坑洞里,用水泥活活浇灌填埋。人群淹没在灰色的水泥浆中,被浇筑成灰色的肉身雕像,在剧烈的绝望与窒息中死亡。

镜头转向门外,出现了一只无助的羊,而下一秒这只羊就在日本兵的锅里被煮成了汤。

“羊”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宗教意味的隐喻。它是基督教中受难的、无辜的、代表弱者的替罪羊。

这是发生过的历史,死亡与受难是这个民族经受过的痛苦。这份痛苦的历史并不“晦气”。

如果你看得仔细,或许会被画面中偏执的细节打动。

不断出现食物的特写:点心店里的法式拿破仑蛋糕,宁波菜馆里的一盘挣扎的醉虾,日本人餐桌上冷冰冰的刺身与寿司。拿破仑是师傅现做的,日料器皿是从日本空运来的。

而食物本身也隐喻着人与时局的关联。

程耳在接受采访时说,“食物最终是为叙事服务的,每一样食物都尽可能地要产生意义。醉虾算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道菜,如果加了腐乳,会呈现红色,当然你需要拍出它的美感,和它暴虐的一面。”

正如《罗曼蒂克消亡史》,程耳的电影,那些弥漫开来的南腔北调非常吸引人。

上海话、粤语、普通话、日语。在一部国产片里听到演员的不同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这也是对上海孤岛时期的细节还原。

这些不同的声音交错,在有些观众看来是一种独特的魅力,但在另一部分观众眼里,是被迫增加的理解成本。

至于影片中暗藏的东条英机与石原莞尔的瓜葛,公爵的身份到底是哪个日本大家族,这些掉书袋的知识,普通观众更来不及消化了。

不得不承认,《无名》的视听做得很好。

宣传物料重点强调了这次电影拍摄采用了地表最强摄影机阿莱65,全球仅有6台,能在黑暗环境下保持优质的画面呈现——可是这些技术参数,对于春节档的大多数观众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既便《无名》拥有一流的技术与审美,也无法保证这是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

孟大明白评价,《无名》是用最复杂的方式讲最简单的故事。这倒十分中肯,相比于同类型同题材的作品,这部电影没有刺激的情节与转折,甚至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人猜中了梁朝伟和王一博的中共地下党身份。

所以既便是最终结局揭晓,观众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

角色不断重复的台词,象征着时间线被打乱后又形成闭环,这显然不是一套对观众友好的叙事结构。喜欢的人,按图索骥、心领神会;不喜欢的人,会觉得导演自作多情、云山雾绕。

程耳似乎也不在意人物的立体塑造,不屑于用大量的台词向观众解释剧情。这时候,大量讳莫如深的镜头语言,在不自觉之中提高了观影门槛,影迷或许会称其为高级感,但局外人恐怕会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大量镜头语言带来的缺点也很明显——人物塑造太碎片化,让人无法代入影片中的任何一位角色,也不理解他们的动机为何。

在无序中神游,自然就失去了揭秘的肾上腺素。你可以说导演的伏笔缝得很细密,但远不够巧妙,失去了悬疑作品结尾恍然大悟的快感。

但话说回来,程耳的电影本身就不是爽片,而是个人色彩强烈的主观作品。

“这种所谓‘电影的表达’,确实很难用语言去描述,我觉得它是更加经过筛选后的信息。这种筛选也许是讲究的,画框内的一切都非常优雅,非常完美,它也可能是垮塌的,但这种垮塌也一定是经过创作者非常严谨和缜密的思考。”(程耳)

再说演员的表现。

豆瓣热门评论感慨,梁朝伟和周迅不珍惜羽毛,接了这种水平的电影,晚节不保。这种观点我并不认同。

首先这部作品并不差,其次影帝影后的水平非常稳定。

梁朝伟的表演甚至是精彩的。有几处笑容让人感到阴森,却和易先生的神态完全不同。这或许是《色,戒》之后再一次让人感叹“梁朝伟终究是梁朝伟”的殿堂级时刻。

周迅穿上旗袍,换上民国扮相,让人恍惚间又看到了《风声》里的顾晓梦。

在与梁朝伟生死离别前,周迅的面部肌肉抽搐抖动,睫毛轻微起伏,一切都控制得近乎完美。

但让网友与观众不满的或许是,本该属于两位影帝影后的戏份,挪出了一部分给了新生代。不少网友感叹,王一博的戏份在观感上竟然比梁朝伟还多。

而王一博这步棋到底该不该用,恐怕是这部电影所有争议的导火索。

这个选角恐怕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也能看出来,演员本身很努力融入角色,但可惜他没有一张适合电影镜头的脸。没有沟壑、没有棱角、没有明暗对比度,饱满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馒头。尤其是当王一博站在王传君旁边时,他的面部饱满得愈发苍白。这张脸的线条实在太平滑了,以至于承担不起一个电影故事的分量。

他演绎的深沉,更像是一个装酷的小孩走错了片场。

年轻时的张震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这都是后话了。

你说他不认真,似乎有些冤枉他,和梁朝伟对戏时发挥得比较稳定,倒也没有畏首畏尾,甚至超出了观众的预期。

但他的角色在不同状态下的呈现都是波澜不惊的神态:没有表情。

所谓饱含脆弱感的哭戏,哭得没有任何说服力,悲伤的恸哭被他演绎成了夸张的哭闹。这让我反而想起,梁朝伟在《色,戒》结尾,听到王佳芝被枪毙的钟声后,坐在床边落下的几颗沉默的眼泪。

老演员在场时,画面还不算垮得太严重。但轮到王一博与张婧仪这两个年轻男女演员的对手戏,如同在观看某一档演技综艺节目,青涩生疏、情感别扭。

观众感受不到战争年代的无奈与柔肠,甚至感觉这两个人并没有多熟,对方就算死了,他又有什么好难受的?

而年轻演员这种过分青涩的表演,和太会演戏的梁朝伟与周迅割裂开来。

从个人角度而言,《无名》是一部“还不错”的国产电影,带有浓郁的程耳个人风格。

但问题当然存在。

春节档是一场面对全国最大批次观影人群的考试,而不是影迷和电影爱好者的私人聚会。

一部春节档的电影,如果理解门槛过高,观众一个走神就跟不上剧情发展,那么它必然要面对、也要承受大部分观众的困惑与不满。

在春节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不能要求所有观众都陪着导演玩拼图游戏,耐着性子寻觅草蛇灰线。

而流量明星对于一部文艺片而言,是一个薛定谔的杠杆

王一博自有他的商业价值。但他的商业价值对于这部打着商业片旗号的文艺片来说,是好是坏、是福是祸,很难评价。

以至于《无名》的豆瓣评论区,已经演变成粉丝与非粉丝之间的战场。

粉丝能打造流量奇观,但粉丝无法掌控路人的观感,甚至越努力越起反作用,反而让许多观众忽略了电影本身的优缺点——

《无名》不是剧本杀式的爽文解密闯关,而是一套弯绕复杂的碎片化文本结构,这套结构有人喜欢,也有人无法下咽。

这就产生了尴尬的错位。

在文艺片受众群体里,它不够深奥精巧;在商业片受众群体里,它甚至讲不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无论如何,《无名》用心了,不是一部胡闹的烂片。程耳也对得起他曾经在采访中说过的一段话:

“欲望无休止,但我们要注意吃相。不要让观众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因我们的草率无知甚至胡闹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