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4日,农历小年,2023年下起了第一场雪。平遥的夜间气温降至零下10度,在它那座最为知名的古城里,景点已经停止游览,许多店铺还未恢复营业,有些则干脆人去屋空,只剩下败坏的装潢和散碎的物品。除了几家客栈和饭馆门前被灯笼映出的红光点亮,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大部分都藏进了夜色里,湿滑难辨。
一片清冷中,西大街上有一处地方却灯火灿烂、人头攒动。这里是曾经的柴油机厂,沧桑的厂房外墙上还清晰地残留着昔日的宋体字标语。如今它已改造为平遥电影宫,这个飘雪的夜晚,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将在此拉开帷幕。
这是平遥影展第一次在隆冬举办,也是最为突然的一次——官方信息在开幕日的前三天才对外发布。影展从14日持续到19日,为期6天,同样是历届中最短的一次。
平遥电影宫。
“旋风举办”的影展
其实2022年5月时,影展组委会就开启了展映单元全球征片的报名通道;6月,平遥创投”与“发展中电影计划” 两大产业单元也开始进行项目征集。但碍于反复不止的疫情状况以及严格的防疫政策要求,影展未能在10月份如期开幕。甚至没有人能够确定,这届影展是否还会照常举行。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公布了“新十条”,对疫情防控策略做出了重大调整。仅仅过了两天时间,平遥古城景区随即宣布全面开放。几乎是第一时间,影展创始人贾樟柯便决定,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还是要办起来。一方面,他希望影展可以一届一届不中断,就像中国电影的精神一样绵延不绝;另一方面,他说:“项目方等了我们一年,我们应该践行承诺。”
尽管此前已进行过将近一年的策划,征集工作也全部完成,但只有一个月的筹备时间,对于一场大型综合电影展而言,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不过在贾樟柯看来,这并非他和团队面临过的最大困难。“我们团队已经做了6年了,这次的困难都是小困难。最困难是第一届,我们(甚至)整个中国都缺少策展的经验,也缺少展会的管理经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一次开幕前一个月时,电影宫都还处于改建工地的状态,“开幕前一天屏幕才亮起来”。
因此在仓促的条件下,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依然呈现出了基本的规模和水准。来自中国、法国、意大利、葡萄牙、哥伦比亚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影片入围了此次的展映单元,其中有18部作品为导演处女作,延续着平遥展望电影未来的价值追求;“平遥创投”环节经过两轮初评审,从772个报名项目中筛选出16个剧本,涵盖家庭、女性、喜剧、悬疑、奇幻、儿童等多种类型题材;“发展中电影计划”精选12个各具风格、尚处于发展之中的优秀电影项目,面向产业界人士、电影节展策划人进行30至60分钟的放映;“平遥一角”板块中,39部短片作品入选,来自国内六所电影院校的学生在此期间集中交流,毕赣导演的短片《破碎太阳之心》也将作为“平遥之夜影片”特别展映……
此外,本届影展还首次设立了“迁徙计划”。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合作,挑选出包括林棹《潮汐图》、葛亮《燕食记》、王安忆《五湖四海》、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等18部近年来的中国文学作品,面向影视版权采购机构、版权项目开发机构、制片公司、制片人、编剧、导演、销售商、发行机构等产业人士进行推介。
当然,遗憾无可避免。由于天气和场地等原因,“大师班”和“回顾/致敬”单元缺席了本届影展。同时,关注华语电影新人新作的“藏龙”单元,影片首映率只有77.8%,而此前五年这一数字始终保持着100%。“不是人家的问题,是我们自己延期的问题,人家确实等了太久了。”贾樟柯说。
对比往届,此次影展的参与人数也有所损失。虽然官方收到的报名申请超过500人,但老旧车间改造的电影宫内还是略显空旷。王沐是本届开幕影片《温柔壳》的导演,此前他曾带着这部电影的剧本参加过第三届的创投环节并夺得“千渡创意大奖”。今年影展期间,他差不多全程泡在电影宫,明显感觉整体氛围冷清了一点。“但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王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本来以为这一次自己可以好好看几部展映影片,结果大部分都抢不到票:“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这么多观众愿意跑来看电影,我觉得中国电影还是很有希望的。”
整装待发的起点
“平遥下雪了,中国电影的春天还会远吗?”这是“WIP发展中电影荣誉评审”、发行人刘歌,在本届影展开幕式上的一句充满感情的发言。无论在行业的关注中是外界的期待里,这一次的平遥都被当作一种象征,在电影市场渐趋复苏的当下,它似乎成了中国电影产业重启的一场仪式。
过去一段时间,中国电影经受了严峻的冲击和考验。本届平遥影展当中的许多影片,也都不同程度地与难以预料和抵抗的困境正面相撞过:仅“平遥期待”的三部作品中,就有《老枪》和《无名》两部在拍摄期间分别遭遇了吉林和上海的静态管理,剧组工作一度停滞;《温柔壳》虽然在2020年底完成了拍摄,但王沐说因为疫情的经历以及孩子的出生,他将电影原本凛冽的调子改成了温馨的状态,“我觉得(至少)我自己需要抚慰”。
贾樟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之所以选择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依然坚持举办影展,确实是因为在自己内心里希望它提供一份作用:“电影界需要一次聚会,一种鼓劲,需要一个整装待发的感觉。”也因此,本届影展的主题从最初确定的“平遥密码365”,临时调整为了“平遥密码code≠cold”,旨在表达“天冷不代表心冷,中国电影内生的热情生生不息、源源不断“之意。
贾樟柯。
但就像一个人生病后的康复过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平遥的相聚或许可以成为中国电影重现活力的一个起点,却不意味着一切就此便可复原如初。事实上,平遥影展只是一个平台,它为产业链条上的各个部分提供了一个交流的机会,但也仅此而已。正如王沐所说:“用平遥去代表中国电影,这个事对平遥也不公平。我觉得平遥不应该承载那么大的一个压力,它的使命也好,它的功能也好,还跟以前一样是最好的。”而且,他觉得如果想要大家都回到一个舒适和放松的状态,绝非短期可见的局面:“我们(通常)看到的还是一些头部大公司,当回暖的影响辐射到像我们或者一些更年轻的还没有拍处女作的导演,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不确定这个时间是多少。”
“恢复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对此,贾樟柯当然也保持着一份清醒:“因为市场其实内在有一个生命体,它有肌理,这三年肌理被压抑或者扭曲了。要再回到一个自然的市场肌理,确实需要一点时间的重建。”
关于恢复和重建的过程,贾樟柯是心存乐观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对于电影创作本身,我一直觉得中国电影没有太大的问题。所谓没有太大的问题,无非是指‘人’,什么问题都没有人的问题大——没有创作人才、没有管理人才,这是大问题。但是透过平遥电影展,我们发现一批批的年轻人很有才华、很有热情,这些东西不因为外在的电影市场的变化而变化,他们想拍电影,就是因为爱电影。”
在贾樟柯看来,中国电影产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这些热爱电影的人才,在从资本到放映的完整链条中,能够找到和进入适合他们的位置,然后把他们的新的能量贡献出来,唯有如此整个产业也才能成为一架运转相对良好的机器。他尤其强调:“这个重建,人不要干预。作品投入市场之后,其自身内在的调节逐渐会回到相对合理的状态。还是要回到一个市场经济的规则里,尽量为电影工业松绑,这是它焕发活力的一个最重要的需求、最重要的基本条件。”
期盼春天、等待复苏的不止中国电影。就像影展期间,那些在平遥生活和经营的普通的人们。他们并没有那么关心屏幕上的光影,也不清楚哪些年轻人于此走进了电影殿堂,不过最多问上一句“今年来了哪个明星?”他们更关心的是,影展能为自己的小店带来多少吃饭的人,又带来多少住店的人,他们更在意的是,逐渐转暖的新一年,自己能多上几笔收入。
好在,日常正在回归,所有希望都开始重新获得可能。
至少,平遥影展已虽迟但至。至少,高铁站外趴活的出租司机以30元一位的价格拉起了前来参加影展的游人——此前他们收入最少的时候,一天也才五十几块收入。至少,贾樟柯说过了春节,他准备拍新电影了。
记者:徐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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