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电影网专稿“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这是海子《黑夜的献诗》,也成为李玉导演新作《断·桥》的“题眼”:在断裂的大桥下潜藏着人性的暗夜,两个迷途的“游魂”拼尽全力成为照亮彼此的光。

李玉说,在商业类型之外,自己更关注案件背后每一个鲜活的人,“受害者是怎样成为受害者,加害者又是如何成为加害者的”。

影片上映3天,票房突破1亿,刷新了李玉执导电影的票房纪录。很多人评价,这是一部重新定义李玉的作品,更加生猛,更加锐利。

她本人却这样解读,现实主义依然是不变的内核,也依旧用影像聚焦女性的现实困境,“不同的是,《断·桥》中的女性开始反抗了。”

在上映前夕,1905电影网独家对话导演李玉,用八个关键词,解锁《断·桥》创作心路,也回应观众疑问:有关影像风格,演员表演,也关于理想主义者的诗歌与死亡。

(以下为导演李玉自述,1905电影网根据采访整理)

“困境”

现实主义是我一贯坚持表达的东西。不同的是,之前的电影里关于女性困境的表达,都是在困境中去讲困境,在困境中看人怎样去面对困境。但《断·桥》里头女性开始反抗了。

另一方面,这部电影也表达出一种古典主义的情怀。无论是勾践卧薪尝胆,还是施剑翘替父报仇,“复仇”本身就是很古典主义的东西,但到了今天这个时代,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我之前的电影犯罪成分比较少,但我一直是犯罪心理学的爱好者,也爱看各种社会案件,当你研究很多案子的时候,会发现没有那么简单,没有简单的坏人,也没有简单的好人。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

就像《断·桥》里面的孟超一样,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好人,他犯过案子,但他内心依然有那份纯净和侠士一样的“义”的东西,也就是我说的,古典的情怀。

我不是单纯地要拍一个犯罪电影,要反转、要悬疑。不是的,我更想看一个案件里的人,他们的关系是怎么样子的,加害者是怎样变成加害者的,受害者又是怎么样成为受害者的。

“镜头”

我跟摄影指导曾剑已经合作了十几年了,非常默契。一开始,我们在讨论如何表现真实感时,想的还是以前那种很朴素的表达,恨不得想用1:1.85这种画幅。

但当曾剑看到剧本里有提到 “偷拍”时,他就说,我们平时偷拍的东西,门上的猫眼都是畸变很严重的,这其实也是一种“真实”,所以就提出尝试广角镜头。

我最初是有疑虑的,担心广角镜头会过于戏剧化。正好那段时间在跟演员做训练,就叫他们俩试试拍出来是什么感觉。

刚好是最纠结的那段戏,畸变镜头并没有所谓的失真,反倒把两人的内心外化了出来,我就决定要用这个。

“监控”镜头则是剧本里本来就有的,但自从开始使用广角以后,我把很多空镜也变成了“监控画面”。

这是一种“暗喻”,很像一个“上帝视角”在俯瞰着这个世界,闻晓雨、孟超、朱方正和你我都在“监控”里面,如影随形,善恶有报。

“冷雨”

《断·桥》展现的是压抑环境下的极端人性,每个人都身处黑暗的困境之中,这和一直不停的雨水和昏暗的影调,是对应的。

雨戏的困难就在于雨戏本身,所有部门都要配合。剧组负责“下雨”的师傅在业界是非常有经验的,我们都叫他“雨神”。

首先,他的雨很真实,不是一看就像泼下来的那种,它是有层次的。而且,很难见到一个像他那样专门研究雨的特效的人,会细致到几根管会造成什么不同的效果。

我提的要求很细:能不能慢慢地从没有雨到下雨,然后又慢慢地变成中雨,在这个过程中,他基本上快崩溃了,但最后还是研究出来了。

还有就是摄影机进水的问题,我们摄影师从头到尾都穿着雨衣,摄影机也包着雨衣。

虽然有这么多的困难,但“雨”对演员的帮助是很大的。当雨淋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很多“自己”的状态会破掉,尤其是一直沉浸在雨中的时候,他心里那种阴沉、躁动的东西自然就会升腾上来,这对表演无形中是一种帮助。

“腌制”

我跟演员合作,不太看他之前拍的东西,就是要见他本人,看他跟我的合作空间到底有多大,看他跟孟超身上有什么相似点。

我看到的就是一个20岁的男孩,他有那种习惯性的礼貌,但你一旦跟他说这个人物,一旦让他说重庆话的时候,一旦他不笑的时候,你突然发现他内心那个狠的东西就出来了。

他还讲了很多自己成长过程中跟爷爷之间的故事。我觉得王俊凯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虽然可能慢慢长成一个大家认为的偶像,但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演员,我也把他当成一个演员去对待。

在每一个电影之前,我都会抽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大概一个礼拜去做一些融入训练。

演员们会做一些角色互换,比如今天孟超会问一些关于闻晓雨的问题,第二天置换过来。我会在他们心里头撒一些种子,让它们慢慢地去生长。

因为电影里不是一种日常的状态,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是一种非日常又非常残酷的心理状态,要让他们从心里头长出来,这样才可信。

什么时候觉得他们真的“成为”了孟超和晓雨?我觉得从剧本到影像其实是个“腌制”的过程。比如说,我们把小凯扔到修车铺,让他完全跟那些油污,那种特别刺鼻的气味混在一起。

我印象特别深,拍那场大卡车底下,他们俩对话的那场戏,我趴到车底下跟他们说戏的时候,时间一长,就头晕想呕吐。

但他几个小时一直在底下,累了就蹲在旁边,完全就是一个修车工的状态。可能那一刻,他就真的变成了那样一个人。

“小狼”

孟超像一匹小狼,因为只有靠野性才能存活。你想象一下从十几岁到现在二十多岁,他经历了什么?受过多少蔑视和欺负,又住在一个完全没有人的废墟中,在这种环境里,他的牙齿必须要更锋利,要靠一种狼性才能活下来。

拍动作戏的时候,我也跟王俊凯说,你不是练家子,你所有的招式就是街上打架,拼命要活命的那种感觉。你打架就是以赢为目的,不是以招式为目的。

然后,他就记住了,真的豁出命去打,真的挺爷们的。但缺点就是,我们这么没有招式地打,演员是会受伤的,一般动作片都会用分切镜头,而我全都是长镜头,拍摄过程中,连曾剑都摔了个跟头。

小凯被踢下去的那个镜头,有一个落差挺高的地方,他真的“啊”得一下,你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配的,脑袋上也砰一下。

他经常会说:导演,能不能再来一条?我真的觉得这小孩挺有劲的,他有技巧,也有感性的东西,有敏感度,也有即兴的能力,但是他还想往下扎一扎。

我觉得他将来肯定会成大器,就他这个劲儿我是看到了。

“白兔”

如果说孟超是小狼,那晓雨就是白兔。她一直是被朱方正蒙蔽、控制的,出于感情也好,内疚也好,她被“保护”得很好。

当然这个“保护”是加引号的。当她知道父亲被谋杀的那一刻,就进入了一个很凶险的、满是猛兽的丛林,就连曾美慧孜饰演的甘小漾都是一头野兽。

她要为了自己去“撕咬”。所以她像小白兔。最后,小白兔露出了牙齿!

纯纯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是超乎我的想象的,她看完剧本哭了很久,写了很长的信,讲了晓雨和她的相似之处——心里头的那种执念,我一下就觉得非她莫属。

我也认为她具备一个好演员的品质,有点义无反顾,把自己扔出去的那种感觉,哪怕是受到伤害,有时候真的蛮心疼她的。

“姐姐”

电影里有一个细节——孟超做的“包烧鱼”,那是他姐姐教给他的,是一种记忆和怀念。

孟超是从云南逃过来的,所以王俊凯专门学了云南话,他念那首诗其实用的是云南话,把黑夜读成了“荷叶”(音),那是云南话的口音。

他一直为当初没有救下姐姐而内疚,所以当他看到晓雨的时候,他就觉得晓雨不能成为另外一个“姐姐”。

复仇是一种执念。我觉得方总有句话说得很好,他觉得孟超最后那一刻是重生了。

当他逃亡的时候,他才是一个“活死人”,内心没有任何希望,晓雨可能点起了他某种情感的火苗,那个不是爱情,可能是某种人类情感里最相近的,最同命相连的东西。

所以电影中的那一吻也不代表着爱情,而是有很多衍生的含义在里面。

当时拍了很多条,前面都是暗的,后来加了个灯又拍了几条,但最后还是决定用暗的那条,因为那本来就是暗夜里发生的事情,在那么黑暗的事件中,两个人就是彼此的光。

“诗”

我是拍纪录片的,有一次拍摄的时候发现有个老太太在田野里念海子的诗。我一下子就哭了,就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诗的,诗没有死。就那一下,让我决定要把它用上。

孟超有一句话很有意思,他会说怎么会有人喜欢诗呢?但他最后还是念了姐姐的诗,说明他是相信这个东西的,他是相信诗,相信光的。

另一个理想主义者是闻晓雨的父亲闻亮,很多人在他的处境中都会选择妥协,但他没有那样做。

饰演闻亮的演员莫西子诗本身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用诗写歌,他坚持开书店,都让我很感动。

诗是我们的执念,诗不应该消失,理想主义者也不应该消失。

那时候,我恰巧听到他的一首彝族方言的歌,就像灵魂在歌唱,我就把这个想法跟他说了,他重新编曲,也把《黑夜的献诗》融入了进去。

于是,就有了那个他和王俊凯合作的片尾曲,两个“死亡”的人用灵魂去歌唱。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