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中到年尾,在爱奇艺两批待播片单上,《奇葩说》始终没有出现。

至少在去年,@奇葩说官方微博还经常发布与第八季相关的内容,比如奇葩招募、校园招新、北美海选等等。转眼今年,官微的主页里只剩几条友情转发,第八季何时上线成了一个谜。

仔细回想,《奇葩说》不是没有陷入过“消失”危机。

2017年第四季收官后,节目口碑一落千丈。常年处于舒适区的《奇葩说》迎来最猛烈的一次“用户差评”。幸运的是,米未很快意识到改变迫在眉睫,大刀阔斧地迈向第五季。这是内容人自己与自己的角力。

如今,《奇葩说》的角力对象俨然不止自己。但它也很难具体到某一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档节目,换句话说,处处都有需要攻克的难关。

梳理完这八年的起起伏伏,暂时的消失,竟然也变得“合理”起来。

《奇葩说》前七季豆瓣评分

《奇葩说》最初的想法诞生于马东和高晓松的一次闲聊。

酒桌上,两个人不知为何事一来二去争执不休。聊到后来,大家发现争辩这个行为本身就挺有意思,应该做一档节目,“把全国的‘大喷子’聚到一块儿辩论”。

那时马东离开了供职11年的央视,受龚宇之邀加入成立不久的爱奇艺,担任首席内容官。他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想要给平台做出一档能够“捅炸天”的综艺。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

确定做辩论节目后,马东把接下来的工作全部交给了牟頔,也就是后来《奇葩说》的制片人。

牟頔是马东特意从央视“挖”来的。这位曾执导过《开学第一课》《梦想合唱团》《谢天谢地你来啦》的85后女导演一度被誉为“央视最年轻的总导演”,是央视综艺节目当时的新锐代表人物。而入职爱奇艺的马东再见到牟頔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世道变了。”

他拿爱奇艺独播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举例,强调互联网已经具备独立推火一个IP的能力。时代确实变了,牟頔能感觉到。最后她是带着自己的团队、整整20多个人一起走的,造成当年央视的“最大离职潮”。

《奇葩说》第一季海报

世道的变化不仅于视频平台开始发力,还在于综艺内容的革新。

在《奇葩说》问世的2014年,电视综艺刚刚敲开黄金时代的大门。《爸爸去哪儿》的热播让所有从业者看到了明星真人秀、明星户外综艺的吸睛力,商业资本的涌入也证明了它们的吸金力,一片热潮下,电视综艺集体迈入“亿元时代”。

转向网综,这里的一切都还处于初级阶段,几近荒芜。

那时网综冠名费的上线是七位数,在许多业内人士眼里,网络平台的自制综艺不可能高于这个价格,再高就是“别闹了”。

但荒芜的另一面是亟待开垦,甚至种什么都没有统一标准。

四大视频平台:爱奇艺、腾讯视频、优酷、芒果TV

五大卫视平台:湖南卫视、浙江卫视、江苏卫视、东方卫视、北京卫视

置于内容层面去分析这件事,电视综艺繁荣的背后,实质是把海外已经成功的内容模式搬至国内,用别人的旧内容装点为我们的新内容。而网综的腾挪空间更大,它可以直接从本土长出属于当下年轻人的、真真正正的新内容。

就像《奇葩说》始于辩论,又不止于辩论。比起找到华人圈最会辩论的人,节目的根本诉求是挖掘“最会说话的人”,这里面是个“既要……更要……”的关系——既要会辩论,更要辩得有趣。

最终,《奇葩说》“人如其名”,从辩题到辩手尽显“奇葩”二字,一季过后留下的是“蛇精男”肖骁、咆哮女王范湉湉、一针见血的马薇薇,还有“要牺牲贾玲救大家吗”、“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哪个更不能接受”、“大城床和小城房你选哪个”等从未在国内综艺里出现过的话题。

《奇葩说》第一季,马薇薇发言

绕开商业回报去分析一档综艺的成功,是幼稚的。

作为大众娱乐产品的一部分,综艺固然承担着为平台、制作方赚钱的使命。《奇葩说》第一季做到了这一点,甚至帮所有后来者抬高了网综冠名的天花板。

《奇葩说》第一季招商是5000万元,远远高于七位数的“市场价”,还创新推出了接受度较高、反感度较低的花式口播。

实际上花式口播也是客户“倒逼”的结果。当年刘煦在马东工作室负责商务,第一个敲定的客户就是某服饰品牌,对方最在意的一点是:“能不能一期节目中有8次口播广告。”

“大家对节目本身有很多未知的担心,因为并不知道我的品牌如何通过网综来呈现,所以他只能在自己熟知的领域去要求(权益)。”最终,客户的这些要求以全新的广告形式呈现,马东的花式口播甚至成为节目的一大特色。其实打广告的本质没有变,变的是团队的实操方式。

《奇葩说》第一季,马东

就像许知远在《十三邀》里对马东的评价:

“我觉得马东他们,看起来用那么多新的语言、表现形式,其实在辩论一些特别古老的问题,而且是知识很陈旧的问题。”

但不易之处就在于,这些陈旧的问题换上新的外衣能够直接进入年轻观众的视线里。很多时候问题的答案不是重要的,思考才是。

后来,《奇葩说》第二季广告收入打破1亿元,打响招牌的马东告别了爱奇艺,和牟頔、刘煦一起创立了米未传媒。

用马东的话说,离开爱奇艺是“分寸计算”的结果。那时候他70%的精力用于管理,剩下的才是做内容,这是首席内容官的职责所在。他曾向《时尚先生》坦言:“内容是一个‘摸高’领域,丢人现眼没人看见,牛逼一下,就能被所有人记住。管理则是倒过来的,不许犯错,一旦犯了,代价惨重。”

对他来讲,丢几回人没事儿,“牛逼一下就很爽”。权衡之后,他离开爱奇艺专心投身内容中。

马东确实没有“官瘾”,在央视时他就不爱当领导。比起手握管理大权,他更兴奋于能亲手做出有趣、新鲜的内容。

2015年9月16日,米未传媒正式成立。投资方创新工场看中马东和其团队的能力,向他们扔了一个“大馅饼”,给出的数字是当时创新工场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

那段时间米未正处创业初期,压力在肩,却不怎么需要为钱的事发愁。用牟頔的话说,“有客户举着钱来”。

次年2月,成立五个月的米未迅速迎来A轮融资,公司估值飞升至20亿元,一时风光无限。

图源网络

当然,《奇葩说》的成功不代表米未做每件事都能成功。

2016年6月,成立九个月的米未在北京以“米未的有趣世界”为题,向行业内外认真讲述他们的“XYZ轴”发展规划。简单来说,在内容生产的“X轴”上,既有当家IP《奇葩说》《奇葩来了》,还会有《饭局的诱惑》《拜拜啦肉肉》和《黑白星球》;在衍生方面的“Y轴”,包含艺人经纪、米果传媒(知识服务)和米未小卖部(电商);在投资方面的“Z轴”,米未也有果时传媒和米加传媒。

就内容生产而言,《饭局的诱惑》《拜拜啦肉肉》和《黑白星球》很快就被市场淘汰,或许很多人都不记得米未曾做过这些节目。

最糟糕的是,新IP无法生根发芽,老IP也走起了下坡路。

2017年,肖骁总决赛上以大比分打败陈铭,夺得《奇葩说》第四季的“BB King”。而足够“奇葩”的他却难以服众,甚至变成很多观众情绪的引爆点,网友把对整季的不满在这个本该庆祝的夜晚全部倾泻。

《奇葩说》第四季决赛选手

被吐槽最多的是“老奇葩抱团”。在很多观众眼里,老奇葩们有时一致对外,有时在内部建立小群体、拉帮结派。显现在节目中的是,能够走到后面的新奇葩越来越少,“BB King”似乎变成了某种家族传承。在微博上,马薇薇直接下场和粉丝对峙,称姜思达的热搜“都是买的”,让“不和”传闻愈演愈烈。

一片哗然下,《奇葩说》第五季宣传片开启自嘲模式——“年过四季”的《奇葩说》化身为重症患者躺在病床上,被医生陆续诊断出各种问题,“你这样根本治不了了,我这有一个放弃治疗协议书。”

病房外,妈妈反过来宽慰患者:“你也别担心妈,你的两个弟弟‘偶练’和‘嘻哈’也都长大了……再说了,妈现在也上市了。”只能感叹,论吐槽还得是自己人最准。

《奇葩说》第四季选手姜思达

置于2018年的综艺市场,曾经帮爱奇艺“捅炸天”的《奇葩说》不再是特别的存在,年轻受众有了更多娱乐选择使其关注度逐步下滑,商业表现也不如早前。

笔者曾在第五季开播前和牟頔有过深度交流,她说,警报响起并不是招不到商,而是增长曲线开始趋缓。“你以前一直是第一,突然一下子被甩出前三,那种心态你明白吗?”

极大的心理落差激发出团队强烈的“求生欲”。第五季立项时,牟頔只给团队定了一项KPI,“要有第六季”。

“第四季的问题,包括之前《奇葩大会》出现的问题,我们认真地审视,也发现我们对这个IP非常珍视。如果第五季就是结束,那我们宁可不做了。”

《奇葩说》第五季

后来,《奇葩说》不仅迎来第六季,还有了第七季。

尽管受众注意力的分流难以逆转,但节目仍算是较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就在上个月,笔者首页还出现过一条热门微博,讲的就是《奇葩说》。博主这样写道:“每当看最近的新闻心里被堵到发慌时,我都会重温李诞在《奇葩说》的这场,关于‘博物馆起火,你是救名画还是救猫’的辩论。

我非常喜欢李诞的结语:‘而正是这么一些为了宏伟的事业,为了一些远大目标去不计后果地牺牲别人的人,才频频地让我们这个世界陷入大火。’”

截至目前,这条微博转评赞已超过10万。

《奇葩说》第六季,李诞

从早先姜思达“我们要时刻跟自己保持联系”,到陈铭和詹青云就“全人类大脑一秒知识共享”的“神仙开杠”,再到“救名画还是救猫”时李诞的警示与黄执中“远方的哭声”,娱乐大众的《奇葩说》不可避免地被赋予更多意义。

马东对这种肯定总是很小心,甚至主动“拒绝”。他打心里反对寓教于乐,只有娱乐才是《奇葩说》的根本要义。

但你若继续观察,或许还是能察觉出什么。

筹备第七季时,马东有一天突然向团队推荐刘擎的在线课,让大家有时间可以去App上听一听。没过多久,他带着牟頔一起飞去上海,亲自约见了这位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后来,刘擎出现在了《奇葩说》第七季的导师席上。

《奇葩说》第七季,刘擎、马东

马东的邀请动因并非要为薛兆丰找个“对头”,也不是为了增添什么出奇的综艺效果,根本原因是冲着“意义”去的。

《人物》的专访里有这么一笔——马东当时告诉刘擎,自己是听到他讲哈贝马斯,讲人跟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有多么重要,“在现代性的条件下,我们并没有一个像神一样的宗教信仰,可以作为共同的出发点。于是我们特别需要沟通,需要彼此交流,来尽可能达成共识。这个共识可能不总是那么坚定可靠、一劳永逸,但仍需要不断交流。”

但也是这一季,《奇葩说》的辩题越辩越窄,极其具体,也极其“无聊”。

面对“家长群里吹捧老师该不该跟风”,一向得体的熊浩都忍不住吐槽:“牛粑粑一样的烂事儿!”

“(节目)给一个很小的场景,突然之间转折,然后递进,然后问你怎么办,你能看到我眼神里的失望吗?今天一百多号人站在现场,迎面而来又是一道‘大大的小事’。”

《奇葩说》第七季

不是说“小事”没有讨论的意义,而是过于琐碎的生活辩题让内容本身失去了探讨的空间。具体的观点和更多隐患我们此前在《

《奇葩说》第七季一头扎进“苟且”,在“苟且”中制造极端矛盾。究其根本,到底是米未对受众关注点出现误判?还是在或主动、或被动地迎合当今赛博空间愈加保守的思想浪潮和非黑即白的舆论环境?值得深思。

如果对前六季的辩题进行归类整理,你会发现“社会”类的题目一直占据较大比重,在第二季和第四季分别有57%和50%,其它几季也从未低于30%。

除此之外,节目最“拿手”的还有婚恋题,这一类辩题占比始终在32%-50%之间。但不得不说,很多辩题现在再拿出来可能已经“不合时宜”,例如:“漂亮女人应该拼事业还是拼男人”、“爱上好朋友的恋人要不要追”、“结婚后遇到今生挚爱,要不要离婚”、“恋爱中要不要有备胎”……

《奇葩说》第一季,马东

“现在大家都说一样的话,要么正能量,要么非常主流,没有更多的声音了吗?现在的说话类节目,观点太单一、太主流,但生活中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需要真话。”这是《奇葩说》最初构想会上的一段表态,马东听完觉得“非常对”。

他本意也不是一味挑战传统,只是想尽可能展现多元的价值与观点。而这件事在如今或许需要更加“柔软”。

与此同时,受众的娱乐诉求也在改变。

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是,比起上一季夺冠的傅首尔,拿下第二名的脱口秀演员小鹿更受外界关注。这一方面是观众对新“奇葩”的好奇,另一方面是喜剧的比重正在与日俱增。

《奇葩说》第七季决赛夜,傅首尔和小鹿拥抱

黄执中曾用“恐怖”形容上一季的竞争,“以前我听你一段三分钟的话,有一小段发人深省就觉得特别好。现在同样一段三分钟的话,要句句有爆点,每段都要有笑点、亮点,讲两句话台下没反应就叫‘这一段垮了’,太神奇了!”

他私下里偷偷问过程璐“《脱口秀大会》的比赛有没有这么难”,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程璐和冉高鸣经常说,录完《奇葩说》,其他(谈话类)节目实在太轻松了!”

置身于新的节点,大众急需感官刺激更为猛烈的喜剧抚慰,隔壁《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也陆续证明了这一点。于是第七季之后,米未推出了全新喜剧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好让观众直接笑个痛快。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出圈节目《父亲的葬礼》

眼下,《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正在爱奇艺播出,《奇葩说》第八季却杳无音讯。

在前者的媒体看片会上,娱理工作室曾向马东发问:“一年时间全部投入在一档节目上,会不会风险太大?”马东很快回答道:“不会,米未活得很好。”

“我们的方法论叫做‘智力总投入’。这个公式是聪明的头脑乘以足够长的时间,再一起除以集中度,等于内容质量。所以除以1是一件划算的事情,除以2就会被稀释,除以4就等着死。”

于是米未现在对《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是全力以赴、全情投入,等做完之后,下一个启动的项目是曾经被按下暂停键的《乐队的夏天》。

Sketch是娱乐,漫才是娱乐,音乐也是娱乐。它们的娱乐性来得比辩论直接,比辩论简单。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期待着《奇葩说》能继续发问,问出一个属于当下的真问题。哪怕辩得不好、听上去不够精彩都没关系。如果在此时告别,总是不舍大于一切。

因为我们总会不自觉想起,那首陪节目走过七季的开场曲:

“请让我说话说话说话没有人废话

听话听话听话也没有多复杂

你不爱听没关系我只说我的真理

你只能忍受我这个大奇葩”

《奇葩说》第一季,高晓松、马东、蔡康永

参考报道:

中国新闻周刊|《马东:娱乐不低级,但不要止于娱乐》

时尚先生|《马东刷糖浆》

出色WSJ|《马东:

人物|《马东 走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