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电影节每年邀请国内外知名电影大师做客电影学堂,以对谈的形式分享个人电影理念和创作心得,畅谈光影艺术的魅力。从2017年的第20届至2021年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先后已有克里斯蒂安·蒙吉、布里兰特·曼多萨、努里·比格·锡兰、贾樟柯、是枝裕和、丹尼斯·维伦纽瓦、甄子丹等中外电影大师走进SIFF电影学堂,进行了16堂高水准的讲授与对话。

“SIFF电影学堂精粹”带你回顾电影学堂的对谈实况,感知电影大师的个体经验与时代关照,领略电影艺术的独特魅力,抵达更广阔的光影世界。

以下为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导演大师班实录:

时间:2021年6月12日(周六)19:00-20:30

地点:上海银星皇冠假日酒店金爵厅

主持:张真 | 纽约大学电影学系副教授

嘉宾: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 泰国导演,制片人

贾樟柯 | 中国导演,制片人,作家

关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泰国导演、编剧、制片人,1970年7月出生于泰国曼谷。他的作品根植于泰国本土民族文化,画风优美,时常有着诱人的神秘感,用诗性的电影语言、非线性的叙事结构,构建了一个极具个人气质的艺术电影世界。

阿彼察邦被誉为新一代亚洲电影大师,“缓慢电影”的杰出代表,曾斩获多项国际大奖:长片处女作《正午显影》奠定了他在影坛的地位,代表作《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和《热带疾病》曾分别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和评审团奖,他的新片《记忆》入围去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评审团奖。

主持人:

大家晚上好,欢迎各位来到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学堂的第一场活动。今天很荣幸请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导演,与我们进行大师班的对话,和贾樟柯导演一起交流,我是主持人,纽约大学教电影学的张真。

今天的活动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阿彼察邦导演将通过连线的方式,分享他的创作经验。在第二部分,贾樟柯导演将会来到金爵厅现场加入我们,与阿彼察邦导演展开对谈。让我们大家欢迎阿彼察邦导演!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谢谢邀请。非常高兴今天有机会通过连线的方式跟各位见面。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体验,考虑到最近的疫情,我们还能够进行近距离的交流,真是非常棒。我希望当我们可以旅行的时候,我们能更多进行交流,而且是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主持人:

谢谢导演。我们想先聊聊您的故乡和您的少年时光。您在泰国东北部一个叫孔敬的地方长大,那里也是您发现“电影”的地方。能否和我们介绍下您的家乡,以及为什么说家乡是您发现“电影”的地方?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在孔敬度过的时光一直牢记在心,这些年来我常常回想起我的少年时光。当年我和父母住在医院的大院,因为我父母都是医生。医院就是我的游乐场。我对医院这个地方产生了很强的依恋感,不但依恋这个空间,还依恋医院的气味,比如说药物的气味、消毒水的气味等等。

此外,我妈妈有很多医学方面的教科书,我也经常翻阅。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电影”,但是通过翻阅教科书上的照片,比如说细胞的照片,我觉得自己大开眼界,让我能够脱身于小镇、医院,来到更广大的世界。当然,我们所在的镇上还有一家大型电影院,这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所以是的,故乡、家乡,的确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在八十年代,有一本非常红火的科幻杂志,上面经常刊登一些现在堪称科幻经典的作品,当时我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科幻小说迷。我所在的家乡也有很强的讲故事的传统,有很多神秘的故事。在我看来,科幻故事和神秘故事是并列的、无缝衔接的。

主持人:

您的电影创作生涯开始于26年前,处女作剧情长片《正午显影》(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刚刚于今年4月在上海放映。据说当年你为了拍摄这部电影,跑遍了泰国全国。能否和我们分享当年您创作这部电影的背景、过程?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当年我刚刚从学校毕业,我对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感到非常的好奇。我开始思考,回到泰国我决定拍一个低成本的电影。为此我在泰国各地旅行,设计出了一个灵活的拍片方式:我到一个城市就开始拍,拍到没钱的时候就停机,等我有钱了就继续拍;所以我的成片有一种像很多小故事拼接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是后期剪辑的结果,我把一个个讲述人的故事剪在了一起。这个历程对我来说是很好的学习经验,让我再次探索了现实和虚构世界之间的边界。

到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简直可以说已经不再相信电影,因为电影作为一种媒介,可以很容易被人操纵,然而被人操纵又是电影美的地方。到了现在,我目前在拍的电影仍然有受到《正午显影》的影响,它仍在影响我的思考、我的创作。

主持人:

接下来,我们想聊聊您的另一部作品《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这部电影是您在家乡拍摄的,其中的人物被他们的梦境所扰。您的电影也常常带给观众梦境般的观影体验。请问您如何看待梦境和电影之间的关系?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讲到这部电影,我觉得要解读它的话,可以采取不同的视角。因为这个电影里面有很多的隐喻,与此同时你也可以解读成纯粹的电影。我拍这个电影是为了向我的家乡致敬。

您刚才提到梦境,我觉得电影和梦境之间有一个对话,我想通过我的电影来表达电影和梦境之间的共生关系。我自己拍电影就像是在呈现一个梦境,或者一个我该做而没有做的梦。我自己也学习了一些梦境方面的科学研究,发现做梦的机制和我们看电影的机制在生理上是很相似的:我们都需要一些虚构的东西,来帮助我们直面现实。(我)希望通过我的电影,表达这两个世界之间有时候会浑然一体;有时候,希望和黑暗是共存的,而这个黑暗可能是有一些不可知、看不见、摸不着的实体在影响着我们,比如说我们过去的历史。

主持人:

这部影片里面还有一些关于“水”的、湄公河的指涉。我也想问一下关于“水”在您电影中的意象。湄公河就在您家不远处,您还拍摄过一部电影叫《湄公酒店》(Mekong Hotel),也刚刚在上海放映过。能否请您分享一下,“水”与河流的意象为您的电影创作带来了哪些灵感?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非常热爱水,因为我认为水与我们的身体密切相关,或者说人体就是由水构成的,正是因为有水的存在,我们的人体才能发挥正常的功能。讲到物理世界,水其实又像是国家的血脉系统,把一个国家的各个地方衔接在一起。讲到湄公河,它不但衔接了泰国各地;它北通中国,南通柬埔寨,把三个国家联系在了一起,因此我很喜欢水、河流这样的意象。然而,水有时候也可能起到割裂的作用,各地之间会为了争夺水资源的分配起一些争议。我现在还在一直关注这方面的进展,希望通过我的电影,能够展现水的宝贵,呼吁各方都能够坐下来进行沟通,为后世留下足够充沛的水。

从个人层面来说,水体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仪式。在我的父亲过世后,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湄公河里。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湄公河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家。因此,我不断在电影里面重温水、河流的话题,包括您刚才提到的《湄公酒店》。此外,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就和我拍《正午显影》一样,我还是在探索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线索。河流永远是我的一个灵感来源。

主持人:

谢谢。下面一个问题,您除了是一位电影人,还是一位杰出的当代艺术家。能否和我们介绍一下您在电影外的一些艺术作品?创作影像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在我看来,不管是电影还是我的当代艺术作品,它们都同属一个创作的世界,而它们也都是表达自我的方法。如果要拍电影的话,我可能需要一个更大的团队;如果是创作一个当代艺术作品的话,我可以有更大的自由。

在创作当代艺术作品时,我的创作过程其实和拍电影的过程很像。我也会到实地去查看、去堪景,我会去采访当地的人,也会研究目前的局势。我创作当代艺术作品的时候,使用的团队其实和我拍电影的剧组是同一批人。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四下看,录下当地的人、当地人的记忆,相互之间进行讨论,然后我们才能生成艺术作品。

对我来说拍电影更多是个人的表达,而当代艺术创作其实是满足我的一些社会化需求。我想通过当代艺术品的创作,来为一个问题找到答案,那就是:泰国究竟是什么?因此我希望能够通过我自己的当代艺术创作,让它作为一种载体,寻找真相,寻找不同的视角,以便对我的国家有更好、更深刻的理解。

主持人:

谢谢你的回答。我觉得他(阿彼察邦)对于自己做当代艺术的方式和态度非常有意思,有一点像做田野工作,为他的其它电影创作做出贡献。

我们知道,您与上海这座城市有很多缘分。您曾在2007年来过上影节,也在上海的美术馆、博物馆举办过展览和讲座。在您发来的视频中,您也提到对上海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和步调十分好奇。能否请您分享一下对上海的印象?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在回忆去过的城市的名字方面是不太在行的。但是我的确记得每次来上海,都会发现上海出现了重大的变化,比如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然而对我来说,对上海最宝贵的记忆是去上海老城区走一走、逛一逛;去博物馆、美术馆近距离地观察、欣赏一下上海的艺术场景。这会给我带来很多智力上的启发。我的确非常希望能够重返上海。

主持人:

谢谢阿彼察邦导演。现在我们转入第二个环节,贾樟柯导演已经在场了。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也有差异的地方。他们都从自己国家的北方小城走出来,把自己对电影的理解带到了世界电影的大舞台,我觉得这个机会是相当难得的。

大家欢迎贾导!非常感谢贾导来到我们现场,请贾导跟现场观众打声招呼。

关于贾樟柯

中国导演,制片人,作家。生于1970年,山西省汾阳人,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主要作品包括《世界》(2004)、《三峡好人》(2006)、《海上传奇》(2010)、《山河故人》(2015)、《江湖儿女》(2018)、《一直游到海水变蓝》(2020)等。

贾樟柯:

你好阿彼察邦。大家好,很高兴今天借由上海电影节能够跟阿彼察邦导演连线,讨论电影。疫情之前我们经常在电影节见面、聊天,疫情之后我本人已经两年没出国了,这样的方式也很好,也没有阻断我们的交流。

主持人:

首先我们聊聊跨专业的背景对两位电影创作的影响。阿彼察邦导演本科毕业于建筑专业,毕业后去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电影;我们知道贾樟柯导演也是从学习美术到北电文学系再到电影导演。

想先请问阿彼察邦导演,能否谈谈您当初改变专业的原因?建筑专业的背景是否影响着您在电影中的空间呈现?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从小到大都非常热爱电影,也希望能够做一个电影人。不过我生长在一个小镇上,而且生长在泰国这样一个国家,一开始的确不太有机会学电影、拍电影。我小的时候非常依恋我的故乡,所以不愿意到曼谷去上大学。

后来我学了建筑专业,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发现建筑和电影有很多共通之处。建筑和电影一样,都要对时间进行设计。两者也都要让一些人物在一个空间里面走动,在这个空间里人物会被唤起不同的情绪。建筑是形式、空间、材料,建筑也是情感。

另外一方面,我也发现建筑师和导演一样,有很多的共通之处:我们没法单枪匹马工作,我们需要很多帮手。比如说做建筑设计,你还要有人帮助你设计,(这些人)有工程师、室内装潢师、园景师,我们需要很多的帮助。同样的,拍电影一个人也不成,我需要剪辑师、服装设计师、摄影指导等等。因此建筑也好,拍电影也好,都是团队合作的过程。我非常高兴我能够学建筑,在我看来建筑和电影是相通的。

主持人:

接下来我们想请问贾导,您的美术和编剧学习经历对您的电影创作有哪些影响?

贾樟柯:

我成长的环境是在中国西北部,是在汾阳这么一个小县城。我们县40多万人口,是衔接城市和乡村的中间环节。我开始对美术其实兴趣不大,学美术不是因为想成为艺术家,是因为当时考不上大学。考美术不用考数学,我数学特别差。我父亲是老师,他说那你就考艺术院校,不要求数学有分数,这样我就学了美术。但是之后两年多的学美术的过程对我影响还是非常大的,今天想起来可能有两部分影响。

第一,过去学美术之前,我们对世界的构成是没有动脑筋也没有概念的。当你画素描,你需要从观察开始学起,要观察光影的结构,形体、颜色是怎么产生的,环境对它怎么影响。这时候你就能判断一个物体的本质,它的形状、色彩背后,它的结构本质。这一点观察方法的改变,当你看到这个世界有光影、有明暗、有高光的时候,整个立体感,对我们中国人平面化的视觉感受有很大的改变。

另外学美术多少要学一点美术史,会逐渐形成一种思维方法。美术在媒体极大丰富之前,它其实承担了很多其它功能。比如说(美术)在中世纪是讲宗教故事,画了很多宗教绘画,也有肖像画,也有日常生活的绘画。一直到当代科技发展,特别是照相机发明以后,美术变得印象派;到了立体主义,到了抽象绘画的出现——当这些附加在美术身上的、其它的表达内容被更新的科技承担之后,实际上美术呈现了它的本体,就是“绘画是什么”这样的本体。

实际上(美术的)这个境遇跟电影是一样的。电影在它发明之初,也承担了很多(功能),比如它承担了很多新闻的工作。因为那个时候,比如我们的前辈去非洲拍电影,那从来没有去过非洲旅行的人就知道非洲是什么样子了。比如说突然西班牙发生了内战,那么他们去拍纪录片,我们就知道发生了一个事件。但是随着新的媒体,电视、网络的出现,这些功能逐渐被其它媒体取代之后,留下了电影本质的东西。

这两个观察方法,我觉得对于日后对待电影这个媒体,以更加有电影感、电影性更加聚焦(的思路来创作),我觉得是有很大的帮助。

主持人:

谢谢贾导,给我们上了很重要的“什么是电影”的课。我们的第二个话题是“从故乡到世界”。我们从两位的电影中可以看到贾导对于故乡山西的感情,和阿彼察邦导演对于泰国北方的依恋。“故乡”给两位导演的创作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能否请两位导演分享一下,“故乡”对你们的意义是什么?你们又是如何将对故乡的情感融入电影创作的?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和我的故乡存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爱恨交加的关系。爱是因为我非常迷恋自己对家乡的记忆,我在那里曾经获得过非常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它教给了我很多知识,也给了我很多做梦的机会。然而正是这个故乡破坏了我曾经有过的一些美梦,有时候我意识到这个城镇其实存在着各种苦难,这个小城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当然,故乡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灵感源泉。我也希望能够看到在那里长大的新一代的人,他们在那里的成长体验和我有什么不同。随着我自己年龄的渐增,我会很愿意理解这样的一些变化。

贾樟柯:

我从第一部影片开始,大部分电影都是在家乡取景,也是围绕家乡构思的。对我来说,(选择家乡取景和构思)可能首先是(因为)了解跟熟悉,这个毋庸置疑;再一个它跟情感方法有关,因为中国国土面积很大,每个地域确实有它的个性,有不同的性格特点。在同样处理一件事情或者处理一个感情,处在某种感情处境里面,说话方法、思维方法,每个地域都不一样。我自己是山西汾阳人,我自己最了解我自己情感的处理和表达,肯定是来自汾阳人的。所以我愿意把我的人物设置成山西人、汾阳人。

另外也和我们身处的变革时代有关。小时候生活在封闭的小城市,你会对外面有很大的想象;但是当你成年以后,拥有很多旅行以后,你会发现其实中国很多中小城市都差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剧烈变革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比如它(变革)发自于北京或者上海一个很小的点,但是它通过两年、三年的时间,这种变革,虽然是余波,(开始)波及到生活的小城;但是实际上它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大面积的,影响到了最多数的人,因为14亿人口中大部分人生活在农村和小城镇。从这个意义来说,它具有某种普遍性。我的故乡既有情感中的独特性,又有能够代表中国大多数地区的普遍性生存处境、发展状态。

主持人:

刚刚阿彼察邦导演已经分享过了在当代艺术方面的一些创作想法。去年,贾樟柯导演也举办了他的首个个人艺术展。2017年,您也在汾阳贾家庄创立了“贾樟柯艺术中心”,所以也想问一下您在这方面影像创作尝试的体验。

贾樟柯:

我这是向阿彼察邦导演学习的,因为我发现他找到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同时从事当代艺术。因为电影的表达周期特别长,有一个灵感一两年才能完成(拍完),但是日常生活里总有很多想表达的地方。我觉得很多同行,包括阿彼察邦,包括大卫·林奇,他也做很多绘画这方面的工作。那我就想,我有这方面的爱好。过去我积累比较多的是摄影作品,这两年也尝试创作像装置这样的作品。我最新有一个装置艺术正在阿姆斯特丹展览。我觉得是对于拍摄(电影)很好的补充,因为(电影)确实可能多少有一点工业化。一部电影从写剧本,找演员,找钱,到拍完,两年过去了。但是现实又那么丰富,又那么变化多端,你总有一些即兴的东西想表达,那就找到了当代艺术这个途径。

主持人:

我们知道贾樟柯导演担任了阿彼察邦导演新作《记忆》(Memoria)的联合制片人,这部新片也入围了今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能否请两位导演分享一下双方合作的契机和过程?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跟贾导合作的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具体记不清楚了,我想应该是在我拍摄《幻梦墓园》的时候开始。那时候拍摄周期很长,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些外界的帮手,需要一些合作者,怕自己拍不完了,然后想到了贾导。我被贾导的精神深深的感动,因为贾导是独立电影出身,做独立电影本来就筹资非常困难,然后要他在自己的电影项目之外再来帮助我,就更加困难。但是贾导还是迎难而上了,非常感谢他。

到了最新的电影《记忆》,贾导更是全情投入,成了我们电影的联合制片人。一开始的时候我是很紧张的,我说贾导在这里,我一定要拍好(笑)。但是合作下来,觉得非常愉快。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可能这么说有一点傻,但我还是说出来了:因为贾导完全记住自己是制片人的身份。他就像其他伟大的制片人一样,给导演绝对的自由,尊重导演。我们拍下来非常愉快,我非常感谢他。

贾樟柯:

我要谢谢阿彼察邦,让我有机会跟他一起合作。其实最初是他的制片人给了我一个很短的故事和几张照片,我就已经非常喜欢了。我们都很开心。

主持人:

我们知道《记忆》是一部疫情期间制作的电影。谈到疫情,我们仍然记得去年贾导给全球影迷的公开信《步履不停》(Still Walking)和阿彼察邦导演的回信《“当下”的电影》(The Cinema of Now)。一年时间过去了,两位能不能各自讲述一下,在生活或创作上有哪些新的观察与思考?

贾樟柯:

改变还是很大。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我疫情前有两个剧本,疫情期间又写了两个剧本。经过疫情之后,我最近说,我处在思想的重组期,我觉得对人、对事、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变得有些模糊了。因为我想有新的感受,但是还没有捕捉到。本来原定今年要拍一部,我也停下来,可能冬天才会再拍,我要用一段时间把自己搞清楚。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迫不及待想看贾导的下一部电影了。在我看来,这次疫情一方面让我宁静下来,另一方面它又给我带来了新的焦虑。

为什么说让我宁静下来了呢?因为我独自在家,和我的狗狗待在一起,和它们同吃、同住、同睡,我们已经有了相同的节奏。跟它们同吃同住就像一种新的人生体验,一种新的人生课堂,因为我学会了像狗狗一样观察世界。我也学会了狗狗的一种思维和生活方式,那就是活在当下。狗狗总是开开心心的,他们不担心未来。

但另一方面,为什么说我非常紧张不安呢?因为明天我要出门远行,要见很多人,而我这个人个性很内向。两年不见人,现在又要出门,等于又要重新学习怎么跟人打交道,怎么和人交流。然而我实在是非常热爱电影,我一定要去呈现我的新片《记忆》。这个新片呈现得好,我才可以迈出下一步,拍下一部电影。虽然我很喜欢狗狗们的生活,但是我更爱电影。

主持人:

进入到最后一个问题,请两位在扶持青年影人方面谈一下心得。因为在座也有一些年轻人,将来都有拍电影的梦想和愿望。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在我看来,年轻的电影人最需要做的就是能够享受生活,享受当下。要从观察自己的身体开始,以及自己的身体和周身世界的关系。当你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之后,你就可以把这个探索表达成电影,其实理解自己就很困难。

现在很多年轻的、未来的电影人们,他们看了很多的电影,然后就开始举棋不定。看了这个电影,觉得我也要拍这种风格的,看了那个电影,觉得我不如拍那个风格,到了最后举棋不定,这是很困难的选择。所以我建议大家要多看、多听、多做做冥想,这些会有帮助。与此同时,还建议大家别把电影捧得太高,把它看成一种宗教,对它过于尊重,过于遵从,把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电影等同起来。万一哪一天你不能成功,你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loser(失败者),那就不好了。

贾樟柯:

从我们跟青年导演合作这方面来说,我觉得我是很享受的,因为包括我们(平遥电影展)有创投,有发展计划,有新电影的展映,你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电影想象和崭新的电影世界。它对我们这种从事近三十年电影工作的人来说是很有启发的,所以我也很感谢平遥电影展,包括上海电影节,因为经由电影节我们看到了年轻人的世界。有一部分,都是我们能理解的,但是有一部分不是我们可以想象、观察到的,我觉得这就是电影生生不息的原因吧。

观众提问:

贾导您好,今年您会不会像往年一样参与平遥电影展,还有您会以什么角色介入,还是说是主要集中在你的电影学院上面?还有你的电影学院办学方针,跟国内国外所有的这些有什么异曲或者同工之处?谢谢。

贾樟柯:

平遥电影展,到去年举办了四届,我们还是相当满意的。因为虽然年轻,但是它发展得很快。另一方面,四年虽然看起来是很短的时间,但是它也到了需要革新、变革的时刻。当时我们就顾虑,我们这个团队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因为我们一直希望把平台打造好之后,它能变成一个公共平台,它能够持续地用它自身的运转,来推动世界电影和中国电影的发展。

我本人也是一个导演,我们也很怀念拍电影。今年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做,因为短时期内确实还是当仁不让,找不到更好的团队来接手,那我们就继续自己带下去,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带着它长得再健硕一点。

山西电影学院刚刚成立,说实话教学模式还在筹划当中。现在还在硬件建设,在盖教学楼,采买器材。但我想作为一个学习过四年电影的、曾经的电影学院学生,我有很多感受,希望在现实教学中能够实现。比如说我们会在基础课里设置纪录片课,以纪录片为切入口来让大家理解什么是电影。比如摄影专业,我们决定恢复胶片教学,我们的学生在拥抱数码技术的同时,也要掌握传统的胶片技术,有很多考虑。教学到9月就开始了,它可能也是在逐渐清晰化的过程。因为还得观察学生的情况,这些都还充满着变数,但是我们十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做一个电影学院,希望能够尽我们所能,尽我们所学。

观众提问:

请问阿彼察邦导演,您的摄影师萨永普·穆克迪普罗(Sayombhu Mukdeeprom)拍摄了您的大部分电影。您在电影制作过程中,认为导演和摄影师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我觉得我非常的幸运,和我的摄影师穆克迪普罗之间有非常好的化学反应。我的第一部剧情片就是和他一起合作的,而这个电影也是他首次拍片。我想我们都对某一些类型的电影有着共同的热爱。

穆克迪普罗在泰国属于非常少见的摄影师,因为他是俄罗斯学院派的,学习了塔可夫斯基的拍摄方式。我们俩相处得一直非常好,我猜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理念相通吧。

很难描述我和摄影师之间的关系。我只能这么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我,但是他有了很多的变化。他在泰国以外的地方拍了很多的电影,有的还是大制作、大成本的电影,这次《记忆》他又回来和我合作,我觉得他变了。但这些变化都是好的,因为他学到了新东西,他变得更自信,更加游刃自如。尽管他总是参与大制作拍摄,但当他面对《记忆》这样的低成本电影时,他更擅长使用极简主义。在简陋的环境下,灯光不多,设备不好,他照样能够拍得好。我想重要的是,你要找到和你的观点、和你看到的世界非常相似的人来合作。这种关系不但存在于导演和摄影师之间,和剪辑师、音效设计师、助理导演之间也一直是这样的。我与他们合作了超过15年。这15年我们越来越心意相通,以至于我觉得再找别人合作很难。因为这个团队非常的可靠,我也很爱他们。

当然我也想问问贾导,是不是也一直和同样的团队合作?

贾樟柯:

对。跟我合作的摄影师余力为,我们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我的第一部,也是他的第一部。我们一起拍到现在。

主持人:

像家人一起成长一样。谢谢阿彼察邦,谢谢贾导。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谢谢上海电影节,谢谢在场的观众,希望很快就能和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