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是“后九七”时代香港的隐喻,揭示了一个不那么乐观的香港正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
撰文 | 王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所有港片迷都知道这句台词的出处。
今年是《无间道》上映二十周年,在前不久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它的三部曲4K修复版上了回顾展,九月份还将在纽约林肯中心复映。
如今,这部“香港地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警匪片”仍在不断地被提及、讨论与致敬,却至今没有作品能超越。它曾数度被别国翻拍,其美版、韩版和日版都极有话题度。
时隔这么多年,当我们重新讨论《无间道》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当韩国电影如今屡屡在海外扬名立万时,港片——这个韩片昔日的“老大哥”——怎么就只剩下“港片死没死”的老话题了呢?
救市之作还是回光返照?
新世纪之交,香港电影陷入低迷。在经历八九十年代“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野蛮生长后,港片市场出现颓势,内容同质化严重,盗版横行,充斥大量烂片。加上亚洲金融风暴冲击,投资热钱退场,电影数量骤减,名导名角纷纷出走好莱坞。
在这样的背景下,2002年12月,《无间道》横空出世。
影片集结了当时最强大的阵容——金像奖影帝双雄梁朝伟、刘德华,当红小生余文乐、陈冠希,最终以5500万港币的票房成绩一举成为当年香港地区的票房冠军,横扫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在内的七项金像大奖。
“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故有此名。”
电影片头这句字幕取自《涅槃经》第19卷,是片名《无间道》的由来。“无间”这个佛教用语如今已经成为“双重卧底”的代名词。《无间道》讲的便是两个身份错位的卧底在各自地狱中挣扎的故事。
梁朝伟饰演的陈永仁是警方安插在黑社会组织中的“线人”,而刘德华饰演的刘建明是黑社会头目在警局内精心布置的“内鬼”。余文乐和陈冠希则分别扮演两人的年轻版。影片的高潮就是双方阵营都想揪出卧底,输了便是死亡。
2003年,导演刘伟强和麦兆辉又趁热打铁迅速推出了两部续集,有更多重量级艺人加入,试图把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变得更完整。同年传出有五家美国公司竞标《无间道》翻拍权的消息,使得《无间道》三部曲尤其是第一部《无间道》被称为“救市之作”,令观众和市场对港片恢复了信心,认为香港电影将卷土重来。
但也正是在这一年,非典肆虐香港地区,张国荣和梅艳芳相继离世,香港经济持续走低,电影制作停顿了整整四个月。这年只有周星驰因为《少林足球》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内文里叹道:“现在,香港地区面临着严峻挑战。似乎只有周星驰的喜剧影片能够让人们暂时摆脱忧虑和痛苦。”
与此同时,内地电影市场却开始迅猛发力,迎头赶上。2002年张艺谋的《英雄》拉开国产大片时代的序幕,以全球1.17亿美元的票房席卷世界,成为当时香港电影人北上参与内地合拍的成功例证。
被予以救市希望的《无间道》,终究变成香港本土电影的回光返照。《无间道》上映七年后,本土港产片年产量首次跌到49部,票房总数已不及内地的零头。
身份认同的焦虑
港片里的卧底题材早在80年代就已经冒头,比较有代表性的是1987年林岭东的《龙虎风云》。值得一提的是,《龙虎风云》的摄影执导,就是后来《无间道》系列的导演之一刘伟强。
90年代,吴宇森也导演过卧底片《辣手神探》,这是他去往好莱坞发展前在香港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其中的卧底警察江浪就是由梁朝伟扮演。
片中,梁朝伟为了隐藏身份,有时候不得不违背心意做些犯法犯罪的勾当,长期在光明与黑暗边缘游走,使他陷入了不确定的痛苦。他有段感叹:“反正我在香港没有身份,只有你有我在香港的生日记录。”对身份认同的焦虑或多或少在《无间道》中获得了延续,“我是一个警察”的台词更直接被挪用到《无间道》里。
然而,这些卧底片里的卧底大多是单方向的,《无间道》真正的创新与集大成体现在,它极为巧妙地设计了双向卧底的双雄模式。
就此,警匪双方不再是单纯的黑白两面,所有人物都居于灰色地带。戏剧的重点也从火爆的动作戏转移到对角色内心的深挖,出现相当多关于人物心理状态的描写。
比如陈永仁,因为吸毒、斗殴被判定为有暴力倾向,必须做强制性的心理治疗。他对心理医生(陈慧琳 饰)说,自己头疼得很,不知道是不是患了人格分裂。
又比如刘建明,他的女朋友(郑秀文 饰)说自己正在写一本书,男主角有28种人格,不断在不同身份里切换。刘建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真心话:“那岂不是很可怕。”
在《香港电影:额外的维度》中,香港文化研究者张建德分析:“《无间道》则是一部写实的、令人绝望的影片,有着心理元素的回响,成功地利用了经济危机以来笼罩在港人头上的阴郁情绪……它揭示了一个不那么乐观的香港正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
电影是时代特性的集中表现。《无间道》以一种极为克制的方式道出了港人身份认同的焦虑,成为港片最后的一座丰碑。
墙外开花
二十年过去,对《无间道》的翻拍与致敬不计其数,它的魅力不限于本土,在国际影坛也有着深远影响。
最出名的翻拍自然是美国教父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无间道风云》。早在2003年,《无间道》还在热映期间,华纳兄弟电影公司就率先以175万美元的高价购买了版权,并且同样找来了当时好莱坞最红的班底。
在此之前,老马丁已经拍出过《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好家伙》这样的经典作品,横扫欧洲三大电影节,但唯独在奥斯卡上连续吃瘪,五次提名最佳导演却都是陪跑。没想到最终居然是靠翻拍作品《无间道风云》拿了奖,属实是讽刺。
和港版《无间道》相比,无论是故事设定还是美学风格上,美版《无间道》都做了相当大的调整,比如将原版中的三个女性角色合并成一个人。港版有东方语境的浪漫与克制,很多的细节与留白潜藏在文本之下。就像吴宇森镜下的白鸽,再惨烈也要保留潇洒,带点哲学和诗意。而美版则是粗暴直给的感官冲击,肮脏、狠毒,情绪感染力更强,现实质感更重。
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无间道风云》都不能算老马丁最好的作品,在他超强的履历表里只能往后靠。但奥斯卡的评价机制有时候就是如此,并不以挑出最佳为目标,而是做到“尽可能让大多数评委满意”。有时候是觉得时间到了,于是就来个“敬老奖”或“安慰奖”。就像崔卫平说的:“在很大程度上,这次的最高荣誉与其说是颁给《无间道风云》这部影片的,毋宁说是颁给它的导演马丁 ·斯科塞斯这个人的。”
但好莱坞翻拍《无间道》终究是个好的信号。就像刘伟强在采访中说的:“很高兴他们会翻拍《无间道》,美国观众会知道它出自香港,这对我们有好处。”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好莱坞大制片厂称霸全球,香港电影更像个“山寨者”,看什么题材热就复制什么,并且做得更加疯狂、更加猎奇、更加博眼球。这也是“尽皆过火、尽皆癫狂”这句评语的由来。
大卫·波德威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娱乐的艺术》里面不客气地指出过这个现象。像周星驰的《国产007》很显然在恶搞邦德的007,《家有喜事》里拼贴了《人鬼情未了》《风月俏佳人》《终结者》《卡萨布兰卡》《E.T.外星人》等诸多经典段落,只不过现在更流行的说法是“致敬”。
但随着香港电影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香港电影成为国际电影文化一部分以后,美国导演也反过来以抄袭回敬。”
《无间道》就是东西方文化双向流动后的产物。它既从好莱坞电影中汲取灵感,如《惊爆点》《忠奸人》《盗火线》,自觉或不自觉地有借鉴痕迹,又能反过来输出自己的文化与风格。
这种互相缠连的情况在香港电影与韩国电影之间也存在。
80年代末90年代初,香港电影尤其是黑帮与警匪题材,在韩国曾达到过一个潮流高峰。有数据显示,1989 年,韩国进口的香港电影与好莱坞电影的比例分别为 31.9%和 38%,基本做到了势均力敌。
被誉为“韩剧天花板”的《请回答1994》和《请回答1988》,都曾多次出现主角们一起看《英雄本色》和《倩女幽魂》的镜头。剧中的韩国街头会有周润发代言的广告,配角的外号会直接叫“张国荣”“张曼玉”“王祖贤”。
千禧年之后,随着《无间道》的引进,卧底题材又开始在韩国流行。《新世界》的导演朴勋政曾坦然承认从《无间道》中吸收了很多灵感,李政宰角色的悲剧感与陈永仁如出一辙。而同样设置了双向卧底的《遗憾的都市》,则是对《无间道》的喜剧化改编。
韩国警匪片的批判性与现实性很大程度上也师承于港片。《无间道》《黑社会》都与社会议题紧密关联,包括对黑暗面的批驳,对身份认同焦虑的呈现等等。
但令人唏嘘的是,作为“继承者”的韩国电影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在东亚乃至国际的文化影响力日益增强,香港电影却不断式微,反而回过头去重新向自己的徒弟学习。
当年《无间道》曾力挽狂澜,拯救疲软的香港电影市场,成为港片在海外文化输出的名片,可如今“港片已死”的悲观论调都喊了快二十年了,却至今没能再出比肩《无间道》的奇迹。
我们怀念《无间道》时,怀念的不仅是港片的辉煌,更该反思是什么令今天的创作者失去了热情,又怎么从领跑者落后沦为了追随者。而香港电影能否东山再起的答案,就留待未来去回答吧。
*参考资料
1、《卧底江湖的文化症候 ——
2、《永恒的缠连:翻拍片与香港、 好莱坞电影之间的双向指涉》,作者刘秀雅;
3、《香港电影的秘密》,海南出版社;作者大卫·波德威尔;
4、《香港电影:额外的维度》,北京大学出版社,张建德。
港片里程碑绝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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