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开年第一部烂尾剧”登上热搜。

点开一看,其实应该是“年底最后一部烂尾剧”——“迷雾剧场”又一部作品《回来的女儿》。

这部剧集2022年12月21日开播,12月30日播结局,豆瓣评分从刚开分时的8.3,一路下跌至刚过及格线的6.3。

于公于私我都不愿意斥其为“烂剧”“诈骗剧”——一方面,这部剧陪伴我和许多人熬过了“阳”时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另一方面,这部剧试图展示的绝不是一场犯罪、一个家庭的故事,其背后有记录时代更替的宏大野心,而这是我成长岁月所亲历的,对片中人物的选择,心有戚戚焉。

但这又的确是一个讲崩了的故事——前期的伏笔埋得多爽,后期的回应就有多糟,有种耗时费力挖了个大坑,然后浅浅浇一杯水就结束的轻飘飘,观众难免觉得上当。

我理解许多影视从业者希望将自己的作品打造成有思考有深度“作品”的渴望。但须知作为一种大众化的文化产品,优秀的影视剧首先得把一个故事讲精彩。

可惜,《回来的女儿》只能算半部好片。

挖坑

2022年12月22日下午,我发现自己两条杠了。入夜百无聊赖辗转反侧,点开爱奇艺才发现《回来的女儿》悄然上线了。

裹着被子仰在椅子上看完第一集,我短暂地忘记了“阳”的焦虑。从叙事效率到剧情节奏,这个开篇堪称高效——

深夜,年轻女子推车走过灯光晦暗的小巷,隐约觉得有人跟踪。回头一看,没人。

她继续往前,身后渐渐出现一道拉长的影子。

就在她疾步走向拐角处定一定神时,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影将其扑倒。

好在及时被人发现,免遭一劫。这是1997年的小城潭岭,有人专挑单身女性猥亵,闹得满城风雨。

小巷光影营造出的第一重悬疑氛围

当地化肥厂办公室主任李承天和居委会副主任廖穗芳家智力有问题的儿子李文卓出现在现场,被一帮小青年当场逮住并打了一顿。

然而派出所的老警察寥寥几句,就戳破了这群“目击者”的证言。但小城里,许多人都认定李文卓就是罪犯。早餐摊老板都不想让他一家坐下来吃饭。

李文卓真的无辜吗?在当地“土豪”王重江出面解围之后,廖穗芳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座,幽幽地说:“小秀那种事情,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在他家当保姆的孤儿小秀失踪,对外的说法是姑娘偷偷拿了东家的财物,可能南下去广东了。但小秀的好友陈佑希不相信,因为小秀跟她写信说“发现这家人的秘密”,而后再也联系不上。

就在陈佑希想方设法从孤儿院跑到潭岭试图调查小秀失踪真相时,竟然被流氓犯抓住拖进角落。然而正是被怀疑为流氓犯的李文卓及时出现赶走了流氓,并帮陈佑希拉上了拉链。

在医院里,陈佑希面对警察的盘问,竟然称自己是“李文文”——李家失踪已久的女儿。

以上内容竟然是开篇一集的信息量。作为悬疑剧,这个开篇称职地挖好了许多“坑”:小秀去哪儿了?李文卓是凶手吗?李文文怎么失踪的?猴脸男又是谁?王重江与李家有什么关系?

“猴脸男”第一集中惊鸿一瞥吓坏了不少观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忍着逐渐升高的体温点进了第二集,“迷雾”更浓。

这一集的“认亲”大戏,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5岁即失踪的女儿13年后回家,李承天激动得来回踱步尚可理解,但廖穗芳的沉默与冷静似乎过了头,“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卓卓救了一个人,刚好就是文文”。

我理解她的怀疑,但这冰冷的态度里似乎暗藏玄机,她似乎知道一些李承天不知道的事。

进入派出所接到孩子那一刻,两人的反应更反常。原本激动的李承天,尚知道查看“女儿”耳根的痣;一言不发的廖穗芳,只催着要将人带走。

回到家后,廖穗芳甚至猛然闯入浴室,与陈佑希“猫捉老鼠”一般形成焦灼的张力。

这种诡异与温情混合的场景,一步步营造着悬疑的氛围,也一步步揭开李家看似平静生活里爬满的虱子。

这样的氛围营造加上演员精湛的演技,《回来的女儿》在豆瓣开分之初,评分达到8.3,一度让不少观众认为熟悉的迷雾剧场回来了。

大时代

当更新的剧集播放完毕后,爱奇艺会自动链接到这部剧的花絮和采访。扮演王重江的李乃文在采访里反复提到了“90年代”。

片中“90年代”的符号无处不在。

出场时险些被猥亵的年轻女子,路上哼唱的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小调“青城山下白素贞”;年轻人窝在录像厅里看《古惑仔》,视去广东为“见世面”;王重江邀请来的“大师”,以气功之名看病,最终却“犯了事”;李文卓在“妹妹”回归宴上唱着《霸王别姬》,背诵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别提还有金表、皮夹克和郭富城式中分头。

片中陈佑希冒充李家的女儿,曾在第三集给过廖穗芳解释,“害怕被收容”。

90年代,收容对象包括“三无人员”——无合法证件、无固定住所、无稳定收入的流动人员,与之相配的还有一个词——“盲流”——盲目流动者。

2003年后,如今人们熟悉的更加人性化的“救助”才得以替代“收容遣送”。

2003年全国各地救助管理站纷纷揭牌

该剧的导演吕行在豆瓣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标题就是《关于90年代的一些记忆和思索》。

在导演的自述中,故事的发生地谭岭,是一个以三线建设搬迁来的大厂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小县城。

好巧,我小时候就生活过这样的小城。

以江为界,一面是厂区,被人们称为“大企业”,那的确是足够大——从子弟学校到工厂医院,一应俱全。

在90年代之前,“大企业”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从生到死”都有人管。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这些与市场脱节的“大企业”开始没落,一江之隔的城区却迎来新一轮发展——剧中李承天一家就住在厂区成排的家属院里,而王重江的保健中心却在厂区对岸的城区。

剧中明确了故事发生在1997年

通过一张挂历,剧中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年份——1997年。

这一年,小平去世,重庆直辖,香港回归。

这一年,国企改革,“98房改”在即,下岗潮隐现。

这一年,《古惑仔》通过录像带风靡全国,《泰坦尼克号》即将上映,我和同学们开始关注迈克尔·杰克逊“History”巡演的消息。

人们在时代的巨变与开放的冲击面前显得茫然无措。

人们不再以身在“大企业”为荣,下岗的危机和收入锐减让人们对原本一眼到头的命运感到迷茫。

年轻人不想“顶替”父辈继续进入“大企业”,他们渴望自由,渴望成功,去南方,似乎成了寻找价值的唯一途径。

当时我有个同学,在期末考试前一天离家出走,偷了家里200元钱,要去香港混黑社会,结果被学校和父母在火车站拦下了——他甚至连怎么买火车票都不知道。

剧中常常出现的《古惑仔》,通过录像带风靡大陆

《回来的女儿》的野心,是想要隐喻一个时代。

李承天与王重江,本来是同一个大企业的兄弟,一个留在企业,一个去南方学了针灸手艺。

在昔日观念里“走歪路”的王重江,却有了更富足的生活。

而依附于大企业的人们,比如李承天,无论愿不愿意,不得不一面抵御讨薪者的冲击,一面拿着手中不多的资源去赚些外快——比如将库房出租来开录像厅,以抵御来自王重江经济上的全面碾压,尽管这样的努力危险而徒劳。

与讨薪者对峙后,李承天自己也是迷茫的

而李承天与廖穗芳的家庭组合,也曾是昔日体面家庭的典型构造:丈夫是企业管理层,妻子属于街道工作人员。

时代变迁之下,廖穗芳不仅是家庭稳定的成员,更是李承天精神上的救命稻草,仿佛抓住了她,就还能维持昔日看似体面的生活。

如果仅仅以“悬疑剧”的标准来看《回来的女儿》,多半是会失望的——这也是“迷雾剧场”一贯以来的选片标准,它总是试图以一起极端的案件,记录和展现社会的变迁——只是最终实现程度水平不一。

不填

“归根到底,我们还是典型的商业剧,希望能让观众消费得过瘾来劲,没有想要过多表达什么。”

吕行在自己文中这句话,显然不是真实想法。实际上,《回来的女儿》恰恰因为后半段塌方式的剧情推进,让观众消费得毫不过瘾来劲,反而有种一溃千里的泄败感。

我理解,观众所渴望的悬疑片,一如去年从6.9分逆袭至7.5分的《猎罪图鉴》一样,以一至两集的体量,讲好一个破解谜题的过程,如果能在故事基础上提升一点社会价值,那便是加分项了。

《回来的女儿》虽然野心远不止于普通的悬疑片,却恰恰败在一部剧该有的基础——讲故事。

前6集由各类反常现象逐步形成的种种谜题,凝聚成这部剧的浓郁悬疑氛围,却在后续剧情中稀里糊涂、轻描淡写地糊了。

剧中前半段重要道具“金表”,后续剧情几乎没有涉及

比如第一集里首尾呼应的重头戏“猥亵犯”,一张面无表情的孙悟空面在光影流动的封闭空间中让人印象深刻,观众的胃口一早就被吊起来了,谁知这样一条让人误以为有着重要信息的线索,竟然就在后续剧集的开场部分,以犯罪嫌疑人的交代就放过去了——原来这个看似重要的人物,还真就是个边缘的犯罪嫌疑人,更不存在与剧情有因果关系的行为动机。这难免让观众有种被糊弄的感觉。

更令我觉得不爽的,是这段剧情中,这一人物还交代了该剧非常重要的剧情信息——李文文其实已经被害——这也映照了当初陈佑希假冒李文文以及后续亲子鉴定报告证明为亲生时,廖穗芳过于冷静的态度。

这样一段重要剧情,短短几秒钟通过角色台词就一笔带过,未免过于敷衍。而且这段剧情放在正片主题音乐之前,很多习惯“跳过片头”的观众甚至错过了这一关键情节。

相比这一处“有坑轻填”,《回来的女儿》里甚至还有许多“有坑不填”的情况,导致前期营造悬疑氛围的片段成了彻底的“废话”。

例如陈佑希被关进精神病医院后结交的室友萌萌,不仅在精神病院里戏份吃重,甚至在后续还与李文卓有一场交换“魔方大厦”信息的剧情,让不少观众都在猜测其身份和“魔方大厦”的隐喻,结果后续剧情竟没有任何交待,这些占据了大半集的戏份成了彻底“水时长”的过程。

戏份吃重的“萌萌”曾让观众浮想联翩,最终连“工具人”都算不上

自从《隐秘的角落》创造了“阴乐”象征角色性格、片头动画暗示剧情走向的风格之后,很多观众都会在悬疑剧的片头寻找线索。《回来的女儿》中片头的人体解剖图以及片中王重江不惜辱骂李文卓也要保护的“起家依靠的针灸”,仿佛都在暗示背后有更深的细节,然而全剧看完却毫无关联,这不免让观众再次感到失望。

因为太多细节没在后续剧情中得到补充,也导致剧中不少人物形象显得单薄甚至不可信。例如剧中“灵魂线索”小秀,随着剧情推进不断反转,导致这个人物形象显得十分割裂。

在片中,她是热心照顾李文卓的保姆,甚至一开始被认为偷了廖穗芳的金饰也是被污蔑;可是她又的确收下了廖穗芳希望她与李文卓结婚而送的金表;而她一边写信告诉挚友自己发现了这个家的秘密,却直至结尾也没有揭示这个秘密究竟是廖穗芳与王重江的婚外情,还是李文文失踪的秘密,可她又主动裹挟进这个秘密之中,甚至在衣冠不整的王重江面前褪去衣衫拍摄视频。

剧中“灵魂”角色小秀,前后行为逻辑无法说服观众

我向来认为影视人物形象应该是丰富立体的,不存在绝对的善与纯粹的恶——但丰富不意味着人物的行为没有逻辑联系,更不能割裂成截然不同的几个面相。

最终揭秘小秀的死亡原因,十分草率——仅仅因为一句关心的话被误解,她就被杀死了。这还不是《回来的女儿》中最潦草的死亡——主角之一的廖穗芳,前一秒还因中毒被抢救脱离了危险期,在不到半集的时间里,在没有任何镜头过渡的情况下,直接由台词宣告身亡。

同样是开场即死去的角色,即使演技一直为人诟病的杨颖在出演《摩天大楼》里的姐姐钟美宝时,也在一遍一遍的众人记忆回溯中,逐渐完成一个性格统一、行为可理解的角色。

事实上,因为故事没有讲好,这样的割裂几乎存在于该剧的每一个角色身上,好在剧中灵魂人物李承天、廖穗芳在演员王砚辉和梅婷的强大演绎下显得让人信服。

李承天初见“女儿”那场戏,焦虑、憧憬、怀疑融合在来回踱步中,眼中泪水渐渐涌出,让人折服;后半段他强迫廖穗芳喝汤时,一句不怒自威的“喝”,在看似关切的眼神中让人感到阵阵寒意。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得知廖穗芳中毒的一场戏,他脸上假装的震惊、真实的悔恨和一点点幸灾乐祸融合在一起,让我确信好的演员只要看表情,就能揭示剧情走向。

王砚辉以演技撑住了几乎被写坏的角色

谁曾想这个卡在时代漩涡中的窝囊男人,同一时间在《县委大院》里的一张剧照,被人评价为“能直接上报纸”的程度。

而备受期待的小花张子枫,在《唐人街探案》中一笑封神后,似乎总被人期待再现这样的场面。然而在这部剧里,她的演技被行为前后无法统一的角色形象和两位真正成熟演技派的双重夹击下,显得孤立无援。

但张子枫在船上的一场脸部大特写,眼神中的疲惫与茫然让我相信,小姑娘还是经得起特写的,不过未来还得不断自我突破。

野心勃勃的“迷雾剧场”自《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之后,已经多次让观众失望。

但一直以来,我对迷雾剧场的期待,也从不止步于悬疑和精彩。

如今,从《八角亭谜雾》到《回来的女儿》,布景的精致与还原有了,戏骨的出色演技有了,浑厚的电影质感有了,穿越历史的厚重感也有了,可观众却不买账。

我跟很多影视从业人员聊过,知道有些创作者认为“讲好一个故事”不够艺术,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思想。

可影视从来不是一门纯粹的艺术,它是创作者与观众的一次共鸣。

而观众对影视剧的基本期待,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精彩故事。

在做好加分项前,是不是应该先做好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