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红是偶然
赔钱、不红是常态”
有点皱的白T恤、黑短裤、帆布鞋。
坐在我面前的李睿珺,穿着没有想象中那样考究,反而有些“朴素”,像刚从地里干完活的农民。他说,电影节经常会发很多T恤,平时穿一穿就好了。
此前,他凭借《隐入尘烟》入选今年第72届柏林电影节,打破自2019年来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华语电影“零入围”僵局。
然而电影刚上映时却叫好不叫座,首日票房仅34万元,他不得不在微博“求排片”,女主角海清也发文宣传,声称是“无力但挣扎着呐喊”。
小众的农村题材、文艺片的标签、晦涩的方言,都拉高了观影门槛。
海清是这部电影里唯一的职业演员,拿着不高的片酬,还被网友指责太假,是在故意丑化农村。
看着惨淡的排片量,李睿珺曾担心收不回宣传费。
但意外来了,8月底,在影片上了50多天后,电影口碑逆袭上扬,豆瓣评分涨到8.5,票房今天也冲过亿,成了一个奇迹!
《隐入尘烟》终究没有隐入尘烟,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看到了普通人的悲悯和力量,也看到文艺作品的生命力。
随着电影出圈,李睿珺的电话被打爆,消息动不动99+,除了吃饭,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不停地说话。
这条不容易的逆袭之路,以下是导演李睿珺的自述———
01
上了热搜,
我也没钱再做宣传
我完全没想到这部电影会火,8月20号晚上11点多,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圈内外朋友的支持,还特意跑完了人生第一个20公里,庆幸电影没有让资方赔太多。
当时觉得,可算是奔完了。于是把朋友圈和微博上的宣传信息,都给删了。
过后没几天,一位朋友给我发了张截图,说你们的电影上热搜了。我没当回事,因为已经没钱再做宣传了。
没想到那天后,票房突然变好,排片也变多了。光是8月26号一天,日票房就到了100多万元。在很多社交网站上,网友自发安利。
电影讨论度上来后,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有时甚至想逃离这种热闹。
我是个内向的人,平时很少出去社交,跟陌生人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都不好意思主动找话说。有的电影节结束后有酒会,我很少去,因为我不喝酒,去了坐在那很尴尬。
按照原计划,这段时间我会在北京闭关写新剧本。
但现在要继续在全国路演,差不多一天跑一个城市。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必须硬着头皮上。
有的地方因为疫情去不了,就跟大家线上聊。坐在出租车、高铁上,有时甚至走在路上,都在接受采访,脑子从早到晚嗡嗡转。
微博上,过去经常有人私信我,在哪能看到电影,他们想支持,却发现当地根本没有排片。
这两天则不一样,更多网友给我分享自己的故事。有人说自己的母亲就是像贵英这样的人,小时候他觉得丢人,随大流嘲笑母亲,看完电影后忍不住哽咽。
有个杭州网友看完片子后很喜欢,刚好她是做发行的,就主动给影院打电话,要了100个黄金场。我知道后辗转加到她微信,想当面感谢。
还有影院经理告诉我,以往观众听到片尾曲就走,这部电影是个例外,大部分人看完后,还要坐一会儿缓和情绪,等字幕结束后才起身。
对我而言,这些反馈比票房数字更有意义。至少让我有了自信,知道大家能接受这样慢节奏的片子。
02
走红是偶然,不红是常态
《隐入尘烟》是我的第6部长片,主角一个是身体残疾的贵英,另一个是憨厚老实却没什么地位的老四。他们都曾被原生家庭嫌弃,又在辛勤耕耘中相濡以沫。
几乎每次路演结束后,都有观众问我,为什么把电影结局拍得这么惨,老四和贵英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却随着贵英的去世画上句号。
我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本质,没那么多大团圆。
就拿我自己来说,走红是偶然,不红才是常态。这16年来,我拍电影的钱都是一点点攒下来的。
拍《隐入尘烟》最困难的时候,兜里只剩下2000块钱,给孩子准备上幼儿园的钱都被花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亲朋好友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别人家孩子工作了给家里钱,我还要家人倒贴积蓄。我一度觉得自己有点自私,因为拍电影让家人陪着吃了不少苦,好在他们都很支持我。
为了节约成本,电影里除了海清外,其他演员都是普通村民。他们都是“熟练工种”,在我之前电影里出镜过,稍微培训下就能上手。
我父亲演村长,同时负责道具,电影里的草席、篓子都是他编的。我母亲演贵英嫂子,演戏之余帮我协调其他女群演。我哥和妻子,都负责制片,分别在电影里演收粮食的人和服装店老板。就连我儿子也参与了,影片里跟贵英互动的小孩就是他。
电影一开始,喊老四“穿上你哥的衣服相亲”的那个人,是我小姨。
而男主角老四,是我小姨父演的。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夫妻。
最近很多人去村里打卡,找我姨父拍照。他每天要下地干活,家里还有几十只羊要养,忙的时候完全顾不过来。
有人好奇姨父会不会去做专业演员,这个可能性不大。他是农民,不会说普通话,年纪也大了,又没受过专业训练,不容易碰到合适剧本。
当时在老家村民的帮助下,演员关算是过了,拍摄时间是另一个难题。
《隐入尘烟》拍了5次,跨了10个月,想要展现出真实的四季场景。我为此做了严密的排期,比如麦子是几月份种的,燕子是几月份筑巢,这个千万不能乱。
麦子从抽穗到变黄,时间很短暂,错过了就得再等一年。贵英不小心铲掉麦苗时,那颗麦苗带着谷壳,下面长着细细的须,这是特效很难做出来的。
包括电影里的鸡、猪,都是我们自己养的,所以看起来才那么真实。
03
做电影就是种庄稼
这部电影为什么会火,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因为它不是我计划出来的结果,更像是一次偶然和意外,或者说运气好。
我拍摄前没有做太多市场考量,它既不是大制作,也没有明星加持,拍的东西都很朴素。
在我看来,导演跟农民一样,都是在处理时间、人和生命的问题。农民把种子撒进地里,秋天收获粮食。我用笔撒下的散落语言,就像农民手里的种子,在镜头中结出果。
电影拍得很克制,里面有大量耕种、修建的镜头,给人一种平淡如水的感觉。我剪辑时还在想,大家会不会觉得太枯燥了,没想到这么多人喜欢。
可能大家被老四和贵英的感情打动,他们在一起种麦子、用电灯孵小鸡、采土方、盖房子,从一无所有到重建生活,给人带来勇气。人们会在别人的苦难里,治愈自己的精神内耗。
也有可能是因为电影歪打误撞契合了当下人们的某种情绪,大家在压力很大时,看到一部淳朴的乡村电影,就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像干瘪的种子遇到了水和泥土,逐渐苏醒、发芽、成长。
电影口碑的发酵需要时间,这部电影的幸运之处在于,哪怕排片只有零点几,但一直还持续着。观众想回到电影院看时,会发现还能找到它,这才有了逆袭的可能。
等电影的热度过了,我还是希望尽快回归到正常生活。
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所有的热情都用在了创作中,平时基本没什么消费欲望,一年有300天是在家做饭吃的,除非有事点外卖或出去吃。
白天在咖啡厅或图书馆写剧本,写完了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有空跑跑步。
未来,我还是会拍农村普通人的日常,不会什么火就去追风口。
有一次出于好奇,我查了下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大约是72岁,如果有幸活到这个年龄,我还剩30年。如果3年拍一部电影,也就能拍10部左右。
这么一想,一下子感觉时间太紧张了,绝不能浪费在不喜欢的事情上。
我喜欢拍电影,持续做就好了。成功与否不重要,把命运交给时间和土地,自然地等待,自然地收获。
文、编辑/Sil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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