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内克论哈内克》

编者:[法]米榭·席俄塔 、菲利浦·胡耶

译者:周伶芝、张懿德、刘慈仁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出版

迈克尔·哈内克

近距离呈现的苦难是下流的

作者 | 轻微(北京)

编辑 | 有毒崽(成都)

电影是一秒钟24格的谎言

相比戈达尔的那一句“电影是一秒钟24格的真理”,哈内克更相信电影是一秒钟24格的谎言。透过镜头制造出的那些幻象,他最想传达的可能只有真实,哪怕真实本身往往令人不快。有人说,电影就像是在造梦,为的是逃避现实里不可逃避的残酷,寻求某种虚幻的慰藉给心灵;可在哈内克的作品里,这似乎并不成立,因为他总是喜欢剥开虚幻的外壳、言辞的伪装,让冰冷的暴力和不可控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在你眼前,直抵人性那最晦涩的一面。

人类创造了一切物质,可到头来却又被物质反噬。哈内克电影中的人物总是异化时代下的牺牲者,他偏爱用各种生活用品充斥镜头,咖啡杯、盘子、食物、纸币,细节的铺张,隐忍的暗示。孤立封闭的个体,激烈的碰撞和纠结的关系,一次又一次碰触观者内心最后的一道防线,并引发对道德和人性困境最触目惊心的思考。

前不久,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这本《哈内克论哈内克》的访谈录,书里收录并整理了大量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访谈,以及很多私人分享的内容,可以说,这也算得上是法国第一本讨论他的专书了。至今,哈内克已经拍了11部由国际知名演员担纲的剧情长片,像朱丽叶•比诺什、伊丽莎白•于佩尔、丹尼尔•奥图等等。同时,他也荣获了许多国际奖项,像2009年《白丝带》和2012年《爱》两次金棕榈奖、悬疑惊悚片《隐藏摄像机》获第5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从首次拍摄剧情长片《第七大陆》开始,他那独树一帜的冷峻风格就深深印刻在人们心里,在他的作品里,构成的基本要素总是少不了:人物情感表达上的无能、对日常用品的强调、静态或动态的影像、画外的功效和对配乐的独特把握。

哈内克获得第65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 

你永远找不到一个答案

透过影像手法和深远的重现,触碰存在与处境的真相——这是哈内克电影的核心。

这位专拍警示预言的电影导演,在剧场界有着专横的名声与严峻的外貌,相比于宗教,年轻时的哈内克更爱哲学,单纯地期望能从这里找到这种种关于存在之疑的解答。恰如那部知名的电影《爱》,当我们在探讨自己终生的挚爱与死亡的纠葛时,那些无法抑制的举止与无力的心思,足以动摇所有人内心一直坚信的,并开始质疑、重新审视这眼前的一切。他的作品反映真实,但又不止于真实,从不予人喘息的机会,也从不会抛露一丝恻隐之心,给你一个圆满的结局。

在正式成为电影导演之前,哈内克一直奔走于剧场创作。1996年,他曾拍摄了自己最后一部电视电影,改编自卡夫卡的小说《城堡》,同时也是第一次指导乌尔里希•穆埃和苏珊娜•罗莎这对夫妻档演员。哈内克一向尊重原著,并在这部作品里尝试了画外音的实验,这一点让他倍感愉快。《城堡》里,哈内克用了很多侧面的平移镜头来跟踪故事的主角K,因为他觉得K一直在走路,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即使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我们却永远身在这条路上。”

《爱》剧照 

如果你看过哈内克的一些作品,其实你就不难发现,我们日常生活里最为平实的琐碎,在他这里却显得那般脆弱不堪。更多时候,或许我们期待的只是“反常”,打破常规的刺激与凶险,不可控的未知,归根到底,这才是人人为之渴望的幻象(fantasy)。就像哈内克翻拍的美国版《趣味游戏》,残忍的家庭入侵与虐待情节,毫无征兆的陌生人破格闯入,冲击既有的秩序。只是经由几个鸡蛋的巧合,便瞬间升级为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暴力劫难。人们甚至根本无法理解这场施虐事件的动机是什么,难道只是毫无理由的侵袭?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答案?观众的心紧绷着,坚持到最后一秒,只是期待哈内克能在影片落幕之前的一秒给出答案,可结果显然让观众失望了。

《趣味游戏》剧照

影片的最后,两个男子轻松地离开,随后又到隔壁的邻居家敲门,开启了新一轮的暴力游戏。哈内克一直拒绝直接的暴力画面,很多血腥暴力的瞬间都是在镜框之外发生的,一如《班尼的录像带》里女孩被谋杀的过程,而在《趣味游戏》里也是一样,他试图把摄影机放的最远,这样才拍不到人脸,我们只能看到女主想找刀子,为自己松绑,解救丈夫然后逃跑。这场戏里,我们看到的只是动作,听到的甚至多于看到的,正如哈内克说的,每次他拍一件可怕的东西时,就只是远远的拍。因为在他眼中,近距离呈现的苦难是下流的。

哈内克聊《钢琴教师》与配乐

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哈内克提到了关于《钢琴教师》的票房为什么最好,他说:“以形式来说,它是我拍的电影里最容易理解的一部。”现代的维也纳,由于佩尔出演的艾丽卡,是一位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她和母亲常年生活在一起,年近40岁了却还是处女之身,母亲极端严苛的控制和占有欲,可以说,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她沉迷于偷窥与自残之中,在公开场合和私人空间里呈现着完全不同的近乎分裂的状态。直至后来,年轻的华特有意接近并诱惑她,艾丽卡内心的压抑一点点瓦解,由此开始了一场离经叛道的博弈。带着复杂敏感的毁灭性,艾丽卡将母亲施加给自己的占有欲转向华特,直至在一次暴力的性爱中结束了彼此的关系。

片尾,艾丽卡远离人群,拿出她藏在包里的小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胸膛,隐忍地离开了……说实话,这个画面,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可能是某种细微莫名的情绪击中了自己吧。而关乎这一段,哈内克在访谈中提到,他把小说中的这段文字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剧本,“她露出牙齿,就像马在咀嚼般地呲牙裂嘴。”

《钢琴教师》剧照 

而电影里的音乐,哈内克很尊重原作者耶利内克的选择,像演奏会时那两首巴赫的作品。此外,小说里还提到了舒伯特的《冬之旅》,其中的“路标”一曲中有一段歌词很有名:“为什么要避开/其他旅人走的路?/何况我并未犯下/让我需要避开人群的罪行。”之前的访谈中,哈内克曾提到自己很喜欢托马斯•曼,喜欢他的那部《浮士德博士》(Doktor Faustus),这个故事里,作曲家莱维在最后的终极创作里将音乐归结为一声呼喊,一声吼叫,恰似尼采遭遇世人的曲解和误读,而这一段歌词在小说里也有引述。大概,这也正是哈内克想透过音乐传达的东西。

“我喜欢花大量的时间在混音上,经常比在影像上花的时间要多。”

其实,除了《钢琴教师》,哈内克的诸多电影里都很注重配乐的选择和运用,比如《趣味游戏》一开始突然从歌剧变成约翰•佐恩的那段躁动金属乐,仿佛在电影伊始就暗示了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因为很多情况下,每一个被说出来的字,都有可能是误解的源头。语言总是不被信任的东西。

《浮士德博士》,托马斯·曼

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被很多人定义为冷暴力的典范,可对哈内克自己而言,其实他并不太喜欢这样的说法。他觉得关键词就像在贴标签,永远都是简化过的,多半会降低希望表达的想法的复杂度。正如暴力的议题,他并不直接处理暴力本身,只是对其呈现方式进行阐述。暴力向来是缺乏沟通的结果,是人类自存在以来就有的难题。而暴力绝不是唯一的表达形式。

这本访谈录的编者是法国知名电影杂志《正片》的编辑委员,曾多次访问哈内克,里面收集了大量的一手资讯和有趣的对话,整理的条框梳理地很清晰,内容覆盖的也很全,从哈内克的少年时代、舞台经历再到他后期作品的创作拍摄,呈现了一个很真实的哈内克给读者。

最后,引用哈内克在《巴黎浮世绘》的访谈中说的一句话来结束吧,“只有在性与音乐这两个领域里,我们才有可能和其他人处于同样的精神层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