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经纬

尼采在他的著作《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完成了一种彻底的重新评价，他将“不合时宜”等同于单纯性和真诚性的高贵品质。或许，对于导演章明而言，用“不合时宜”一词来评价他，也最恰当不过。

不同于贾樟柯、娄烨、王小帅等其他几位第六代导演如今都已然功成名就，章明无论是在地下电影时期还是当下的市场化时代，都有一种自我边缘化乃至被电影市场和媒体观众边缘化乃至遗忘的处境，一如他的影片，气质神秘而低调。

从早期的《巫山云雨》《秘语十七小时》《结果》，到2010年之后的《郎在对门唱山歌》《她们的名字叫红》，再到近年的《冥王星时刻》，他既可以拍出“谁都看不懂”的心理现实主义风格的艺术片，被誉为中国的“安东尼奥尼”，也可以在地方政府资金的支持下，拍出独具个人特色的“城市宣传片”，以及今年这部《热汤》首次涉足都市题材，在影片中融入科技、现实、女性等多种商业元素，主题聚焦爱情、婚姻和生育等问题。

“另类导演”章明无疑是中国电影不可或缺的存在。正如此前骨朵在对话《长江图》导演杨超时，他曾表示，章明是中国艺术电影领域，最被忽视、被低估的一位导演。而由他执导的电影新作《热汤》却在上映后遭遇了市场上最惨淡的票房：仅10万元人民币，以及偏低的豆瓣评分：5.6分。

尽管2019年就拍摄完成的《热汤》有陈都灵、李梦、赵燕国彰、左溢等知名演员的加盟，而影片的题材与主题也十分契合当下社会热议的话题，但在如今的市场环境和评价体系下，无人问津的处境却也不得不让人想深究一句：“为什么？”

“一波三折”的创作

“其实最开始想做一个非常小规模，可能只有50万预算的电影。后来过程一波三折……”章明有段时间在华东师范大学任职特聘教授，他不想每天给学生们讲授理论知识，就提出说可以带着学生一起做一个小电影，“拿出几十万来拍个像作业一样的东西，师生共同参与。”

在取得学校同意之后，章明就动员学生们头脑风暴，提出想法，搜集资料，就有了第一个剧本方向。“后来发现这个方向太天真了。因为当时想把‘翟欣欣案’和‘江歌案’这两个社会案件作为原型，写一个程序员被他爱慕虚荣的老婆所压迫，最后程序员把他老婆杀了，还把她熬成汤，之后跳楼自杀的故事。这也是片名《热汤》最初的由来。”

但这版剧本后来直接被毙掉了。第二版剧本就往科技进入人类生活的方向走。“老公用各种科技手段来监控他老婆，跟谁接触，心跳多少，脉搏多少，就是想讲科技在生活当中的正反面。但后来这个也被否定了。”

“到了第三版，才改成最终上映的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故事。”尽管创作过程如此曲折，但是章明认为，这样的创作过程对于学生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他们会知道怎样从这些素材中找出能够为电影所用的一些线索、人物和故事，而且他们收集了大量素材，包括去各种交友网、婚恋网上去找资料，去体验这种交友方式，大量的基础性工作对学生是很有实际帮助的。”

幸运的是，剧本阶段的坎坷并没有延宕至拍摄。“我们也算是有些运气，遇到了一些热血的老板，他们觉得这个电影成本不高，也就是一个网大的成本，就投了几百万，另外还有两家上海公司和一家陕西公司各投了一些，加起来算是达到了一个基本合格的院线电影的预算，就开始做了。”

尽管这样的投资在如今的市场中并不算高，但《热汤》依然是章明在场景和演员上花钱最多的一部电影。“我过去电影的场景都是实景，这部电影中，车里的戏份全是在上海的摄影棚里拍的，最后特效合成，这也是我特效量最大的一部电影。公寓部分是在上海外滩租了一个能够俯瞰黄浦江的楼，很贵。包括温泉与夜场的部分，这样一叠加，反而比我上一部电影花的钱更多。”

“那您在意这部电影能不能回本吗？”

“票房不是指标，因为它不是按商业片的逻辑来做的。投资方对我们的要求也不是要赚钱，而是支持学生创作。其次，一个作品出来之后，有它自己的生命。”

“一人四面”的《热汤》

虽然《热汤》的题材和主题是聚焦于女性、婚姻、爱情、生育等具有当下性的话题，但四线叙事、四个人物交织成为一人的故事结构也给许多观众带来了观影挑战。章明表示，市场电影是有情感共鸣的电影，但《热汤》实际上不营造太多情感共鸣，只有审美共鸣，而有审美共鸣的观众太少了。

“我的电影很多时候可能对于大多数普通观众来说是一种挑衅。”

因此，一向对于票房的低预期，再加上经历了剧本波折之后，章明选择了将更多精力放在电影的形式和结构上。“为了让学生明白场景和人物的关系，我们一开始就设定好，整部电影就4个场景、4组人物。在这样的条件下，也能把成本控制好。”

章明最开始的想法是想让一个女人装扮成四个不同的人出现在不同的场合，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就改成了四个演员来演同一个人。换成这个方案之后，就需要找四个演员。“其实最初我没有想找知名演员，因为当时需要找一个混血的或者特别会说英文的男演员，有公司给我推荐了白梓轩，后来他们想找一个更好的演员来搭配，就非常积极地去联系陈都灵。”

“当时我对陈都灵的印象是她演的一些偶像剧，但是见了本人我觉得她还挺不错的，很勤奋，也特别认真。刚好那时她也想演一部跟她过去角色不一样的电影，希望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李梦是因为之前就跟章明认识，“她跟我聊过很多次，说想演我的电影，从《冥王星时刻》开始到这一部，我们就合作了。”

章明表示，从表演的角度看，大多数人对李梦和左溢在车里的那条故事线接受度更高，因为他们可能更像生活中的人。“我个人更能接受赵燕国彰和陈都灵那个段落，一般中国电影正儿八经对这种关系的呈现比较少，可能只是在青春偶像剧里面出现一些很刻板的那种概念化的教授，但是我们这个是真正的教授和一个学生，因为我对这方面特别了解，应该是这个样子。”

不过纵观豆瓣短评，很多人反感教授和女学生这条线，“我其实一直搞不懂‘油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词汇贫乏吗？‘油腻’是不是一个什么人穿着皱巴巴的紧身裤？还有一个词：‘尬’，这是个什么东西，就是非常模式化的一个说法。他听你对白不合意的时候，他就说尬，然后他一看到中年男人的戏，他就觉得油腻。哈哈。”

“实际上影片中的台词部分，隐含了很多很人性的，更内部的、更潜台词的那种欲望与张力。”章明表示，《热汤》其实是他最通俗的一部电影，“一方面，观众能够感受到表层意思其实就已经懂了，如果还想在深入，看看潜台词是什么，我觉得挖掘也是一种乐趣，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就好像片中到底是四个女人还是一个女人的问题，其实在剧本阶段，我们就已经确定了，你可以把她们看成四个人，也可以看成一个人，逻辑都是通的。但有人就会说，要么就是四个，要么就是一个，不然他就会糊涂，觉得这样不行，他就得只看一个结论。”

“宠辱不惊”的章明

“07年，一个日本青年导演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而且是用毛笔写的，很诚恳，说是想把我的前三部电影拿去东京做个影展。那时他还在读研究生，我去了日本之后他说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做影展了，就把我给‘忽悠’了。后来他送了几个他拍的录像带给我，虽然我不懂日语，但是当时觉得他是能成为一位好导演的，但是没想到日后他那么火。”

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正是章明，而那位日本青年导演则是现在蜚声国际的滨口龙介。章明说，滨口龙介的剧作能力非常强，但实际上全世界范围内，作为电影导演最终能够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名气的，还是综合能力最强的人，而非单纯的艺术上顶尖。

滨口龙介

性格内敛且十分低调的章明尽管已从影二十余年，且拍出过像《巫山云雨》这样的经典之作，但，至今仍不太擅长拉投资、搞社交关系。无论是此前从未上过院线但在电影频道或网络平台播出的十数部作品，还是今年首次登录全国院线的《热汤》，成本低、卖钱难、票房惨淡是章明电影难以回避的处境。

不过，这样的处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追求不一样，“有的人追求某些指标，比如票房、名声，但这些指标可能很多是在我视野之外的。”在经历过名声、利益以及各种市场的、创作的打击之后，“宠辱不惊”是章明的处世哲学与拍片信条。

回顾自己的作品，他认为自己的电影分两种，一种是节点性的，一种是过渡性的。“《巫山云雨》《郎在对门唱山歌》《冥王星时刻》是节点性的，是那个点就会出那样的电影，这几部我是非常具有主动权的。”

“其实我觉得《热汤》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个地方，就是没有贯彻我统一的想法，因为很多东西是讨论出来的，有五六个不同的编剧，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想法。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有时候完全听导演的可能是件好事，但如果你拍砸了，那就是件坏事。”

“不过每部电影都有它具体的操作方式。”章明介绍说，“有些电影是你个人意志的体现，有些电影是大家同舟共济的作品。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追求的指标不一样。”

很多人会好奇，像章明这样一个作者属性如此强烈的导演，怎么会拍摄了那么多政府项目或者叫“城市宣传片”，他说，“实际上在那个年代，政府和甲方他们不会太干预创作，比如《郎在对门唱山歌》从投资角度看，是一个县城政府出的钱，而且也有好几个甲方，但实际上那个电影都是我在做主。”

“虽然是政府投钱，但实际上还是你导演个人意志的体现，不过呈现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政府认可的，那种话语系统他们耳熟能详。但是现在这个充满机会的时代，大家却都在羞于说自己拍艺术片的，电影生态走到这个地步，让人无限叹惋。”

“人追求名利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章明表示，他最羡慕的导演是韩国的洪尚秀，“他已经是拿遍三大的世界级导演了，但他还是永远只拍200万成本的电影，这不像很多国内导演，一旦有了商业成功之后，只会越来越拍越大，反而可能失去了原先那种小而美的初心与魅力。”

“有时候你可能会被现实逼到犄角旮旯，你就得逃生。有时候你也可能走得顺风顺水，但也要小心，不要掉进河里。反正都是有风险的，能够有力量保持心理平衡才是最强大的。正所谓‘毁誉不闻，宠辱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