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荷可乐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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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8月,上海静安、普陀、杨浦等六个区的电影院仍没有复工。每年夏天,在上海电影节看场电影是众多电影爱好者开启夏日的仪式感之一。但是2022年6月6日,上海宣布解除全域静态管理后,上影节组委会宣布,原定于2022年6月举办的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顺延至2023年举办。

“往年这段时间都是在看电影,都是留给电影的。相当于你和一个女孩说好这段时间去旅游,每年都会有这么一段蜜月。但女孩今年不能来了,你好像也不能和别人去约会,于是你只能给她打打语音。”nek说。

“打打语音”具体来说,是nek给自己排了一张2022年上海电影节片单。在这个官方停办了上影节的夏天,他拿着这份片单,或是在家,或是在影院门口,对着13寸的笔记本电脑看完了38部电影。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电影节”,但2022年上海与电影的夏日约定,他没有缺席。

四样美丽的东西

6月12日,我与nek相约在美琪大戏院门口,一起看诺尔施泰因的动画短片集。

美琪大戏院左边是一个常态化核酸检测亭,喇叭循环播放着“请打开健康码。核酸码用不了,请打开健康码。”影院正对面是一个在吹萨克斯的街头艺人,路人寥寥,钱盒扁薄。2019年上影节,美琪大戏院放映了修复后的上海美术制片厂经典作品《大闹天空》和《天书奇谭》。当年的电影节海报脱胎于《大闹天宫》:花果山的小猴子们拉开水帘洞水幕,美猴王探头望向观众。

上影节是全球15个国际A类电影节之一,1993年首次举办,曾在2003年因为“非典”延期一年,今年再次因为疫情延期。

美琪门口有巡逻。nek对此有经验:如果我们坐在戏院门口,捧着电脑看俩小时电影,那必会引来问询,并被劝导离开。我们沿着江宁路一直走,经过上影节组委会所在艺海大厦,在艺海剧院对面的餐厅找到了一排露天座,还有充电插座。彼时的上海尚未开放堂食,餐厅无灯,构成了一个适合观影的黯淡角落。

nek准备了六部诺尔施泰因的短片动画:《25日-第一天》《克尔杰内兹战役》《狐狸与兔子》《鹭与鹤》《迷雾中的刺猬》《故事中的故事》。

尤里·诺尔施泰因1941年生于莫斯科的犹太人家庭,在成为动画师之前是个木匠。《故事中的故事》(1979)是他最为著名的作品,以朦胧悲伤的思绪回忆了故乡与生活。坦白说,这部如诗如画的作品,我没能太看懂。我自宽道,主要是我不属于斯拉夫民族。

半知半解地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确有上海电影节的感觉:我总会在上影节看一些晦涩难懂的片子,硬生生地坐几个小时,时常半途就迷糊过去。但如若不是上海电影节,我鲜少主动点开一部难懂的艺术片,比如长达450分钟的《撒旦的探戈》。

“路边影院”

尽管我们正对车道,市中心霓虹闪烁,可电影将人与周遭环境隔绝开。我们在《故事中的故事》看到了小狼烤土豆,小狼掰掉了土豆上长长的白芽。nek突然说,这不是上海市民吃的土豆么,发芽的。

这片子他看了几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细节。我想起6月1日凌晨,电视台在街头随采,问一个短发姑娘此时心情如何,她答:从此2400万人都有了一段共同的记忆,我们能辨认出彼此。

映毕,像每年电影结束时的那样,一同观影的朋友们去买杯饮料,再同行一段路,聊会儿电影。

“说出四样美丽的东西。”nek说。

我语塞,请他先说。

“太阳、月亮、鲜花和玩耍。”他说,“这是昨天那个电影里老师问孩子的,这是孩子的回答。”

nek前一日的片单有伊朗短片集,晚上八点三刻在环贸iapm放映,包括阿巴斯的《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道路》、芙茹弗·法洛克扎德的《房屋是黑的》,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的《一场大火》。

四样美丽的东西出自《房屋是黑的》片尾。这部由伊朗女诗人法洛克扎德拍摄于1962年的黑白纪录片,讲述了伊朗一个麻风村里的日常。麻风病带来了肉眼可见的丑陋与人为的侮辱,但倘若闭上眼,看见的却是更多的丑陋。

“月亮照耀在它不愿跟随的道路上,太阳有时曲折蜿蜒,鲜花通向清澈的水,玩耍是灵魂的驮兽,任何抛下驮兽的人,都不可能抵达旅途的终点。”nek说。

“元siff电影节”

在nek的片单中,第一场是6月10日早上八点半在上海影城的《悲情城市》,最后一场的是6月19日在下午一点半在天山影院的《夏夏夏》。个别影片的“放映”地点只在“一个人的电影节”中成立——6月16日晚六点半,nek打算去衡山电影院看《逃离德黑兰》——今春上海疫情爆发后,衡山电影院所在场地因合同到期,被徐汇区收回。衡山影院是1949年之后,上海新建的第一家影院,经历过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却无法出现在第25届上影节上了。

承载几代人观影记忆的衡山电影院暂别影迷升级改造

上影节宣布延期的两日后,nek将自己的片单转到“上影节转票群”里。上海有许多这样的群,每年六月最为活跃,日常也会转一些主题影展的票。群公告停留在去年12月15日: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将于2022年6月10日至19日举行,期待再次重逢!

“求2张6.14《分手的决心》,位置随意,出一张12号大光明的《悲情城市》。”nek在群里说。

凌晨十二点半,许多人秒懂nek虚拟出的平行时空上影节,群里开始了故事接龙:

“上海大光明的吗?我想要~私。”

“1000出一张明晚的牯岭街(我也是高价收的)。”

“出一张瞬息全宇宙,八排八座好位子。”

一夜过去,有人在群里提出了关键问题:“做核酸的时间要留好。”

在网友们虚拟出来的故事接龙中,2022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核酸要求是这样的:需要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检测中”亦可。大光明影院门口试点了全上海第一个AI核酸亭,三小时出结果;上海影城为影迷设置了专门的核酸,出示没看过的电影票,就可以排进快速通道。

虚拟上影节故事接龙

接了三天龙,有位群友说:“这样很无聊谢谢,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还天天鞭尸。不是人人get这种冷幽默。召集志同道合的,可以开个2022上影节转票群。”

nek采纳了这个建议,新建了个“siff2022转票群”,后来改名为“元siff电影节转票群”。群里人不多,但故事很完整——

有影院现场照——这当然是群友的美术创作——大光明影院看起来已经修缮一新,2022年上影节的巨幅海报占据了整个外壁。也有观后感:比利·怀尔德的喜剧太好看了;湿漉漉天看诺尔施泰因真合适,回家路像看番外。

群友创作的上影节海报

在大家的共同想象中,今年最热门的电影是《分手的决心》,一部令朴赞郁终获戛纳最佳导演,令汤唯入围戛纳影后的韩国电影。转票小程序里出现了艺术家专场的团购,包含《透纳先生》《我与塞尚》《琼特瓦利》《海莲娜:画布人生》等等。杨德昌、侯孝贤、洪尚秀的影片亦如往届,一票难求。

这些描述足以乱真。我将群里的对话转给一位常年关注电影节的朋友看,她连打三个问号道:“上海电影节没取消???”

76号

nek喜欢写字,但因为写作不赚钱,就以摄影为职业。他在南京读大学,又因为谈恋爱来到上海。大学与想象天差地别,上海的模样也不尽如人意。现实世界不太符合nek的美学,他就通过小说、通过想象构建另一个和真实生活平行的世界。

他在Clubhouse中发起过一个名为“导盲犬说话了”的活动。活动设定一位“导盲犬”,其余参与者都是“盲人”。“导盲犬”需要将自己看到的一切,以最基础的描述性语言,分享给其他人——在“导盲犬”的描述中,东方明珠像一个棒棒糖,顶端有个圆球,还有银色的三角。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导盲犬”讲故事,比如一个女孩向飞过小溪的肥皂泡说再见,向没有飞过小溪的肥皂泡说对不起;每位“盲人”都可以提问,比如刚刚走过的女孩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一位围观了故事接龙的朋友说:“是否对现实世界依赖越少的人,精神世界就越丰富?”

nek并非对现实无依赖。在某种意义上,他与现实的连接过于紧密。

6月19日,nek的上影节闭幕那天,我们在市中心绕了两圈,走过了几家著名电影院:大光明漆黑一片,和平影城的电子海报屏上闪烁着创建文明城市的赤红标语,梅龙镇广场的环艺电影城,张贴着2022年春节档影片《长津湖之水门桥》的巨幅海报。

环艺电影城门口仍然张贴着《长津湖之水门桥》海报

美琪大戏院附近的全家便利店店员认识nek:封控的两个月里,他为小区做配药志愿者,每次都在这家便利店买水买饭。

有时候,他要跑好几个医院才能配完药。有的药医院缺库存,有的甚至已经停产。他在同济医院加过十几个号,才给几个写着胰岛素、精神类、脑梗、心梗的病历本配上药。华山医院药房告诉他,前一晚有个志愿者带了76本病历本来配药,配到晚上九点半才配完,所以华山药房规定一次最多配二十本病历本。

“有一回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神奇景象,一个躺在电动轮椅上的老人从昌平路江宁路口新桥上冲下来,速度飞快,他一个人,一个电动轮椅,真的是嗖的一下那么冲过去的,太牛了。我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我想他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街上,肯定有最紧急的需求。”nek说,“还有一天我看到两个社区志愿者,一个穿白衣服,一个穿蓝衣服,在马路当中,两袋子的核酸管子都掉在地上,他们说是被撞了,然后人家撞完跑了。那么这些人的核酸肯定是没结果了,做了白做。”

他又说到自己小区外不足半公里就有一家医院,但邻居突犯哮喘,等120,最后等来了殡仪车。那晚大雾,邻居家一直在哭,哭到清晨。

配了一个多月药,nek自己也阳性了,住进方舱里。他带了本很薄的书进舱,没有看完。他建过一个方舱读书群,想着大家像中学生一样换书读,但这个群很快只讨论出舱,关舱,病程,CT,发饭,露台开了等等生活琐事。

他睡在一张自己搭的、没床号的床上。出舱那天,工作人员问他床号,他报了76号。在他进舱前两天,76号床上去世了一位脑梗的老人。他猜,那位老人一定很想出舱。他想带着76号出舱。

夏夏夏

《夏夏夏》成为nek在2022年上影节看完的最后一部电影,因为这个夏天需要被纪念。

“在电影院里笑了两个小时。我的天,男人真的太好笑了,各有各的好笑,放在一起简直笑掉头的。‘只看美丽的东西生活,我们能做到。’” 他在观影笔记里写道。

nek参加过十五次上影节。买过最远的票在崇明岛上,一来一回大概四个小时,他嫌远,还是没去。去过最远的影院是嘉定影剧院,他偏要坐公交去看日本电影《我们都是木头人》,坐了两个多小时。

nek一直住在市中心,如果不是上海国际电影节,他没去过上海远郊:马路路面是老式的小方块,带横条的小砖头;树木长得粗壮茂密,枝丫乱飞,没人约束的野蛮模样。

7月中上旬,上海部分影院复工。我发现家中有十张电影兑换券都无法使用:购券公司倒闭了。nek收了一张朋友来不及去看的电影票,时隔五个月走进电影院看了一场《隐入尘烟》。

2022年7月8日,沉寂三个多月的魔都电影院线开始逐步复工

影院是上海最早暂停营业也最晚复工的场所,在发改委、财政部等四部门联合发布的特困行业名单中,电影业和娱乐业名列其中。上海,这个全国电影院数量最多的城市,悄然错过了包括《神奇动物 :邓布利多之谜》在内的多部好莱坞大片,以及由上海艺术电影联盟主办的海外影展。

上影节选片人、影评人孤独岛主写道:“我相信,在六月错过的每一部电影都总有机会看到,但我们失去的这个夏天却找不回来了。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值得追忆的并不是‘似水年华‘,而是时间的‘逝去’这个永恒的动作。”

时至今日,上海的电影院仍是部分复工。杨浦区的电影院仅仅开业两日,又停业至今。

上影节组委会称,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组委会将在今年下半年陆续策划举行有关影展和主题活动。上影节选片顾问、上海艺术电影联盟策展人妖灵妖说,在封控期间,上影节的工作人员仍然克服各种阻碍,累积联络、确认了一百多部影片,其中不乏超级爆款的新作和经典。其中一部分,或许会在今年下半年的上海日常影展中放映。

2019年6月23日,第22届上海电影节闭幕现场,

妖灵妖记录了自己重新走进电影院观影的感受:

“扫了场所码、测温之后,走进影院大堂,看到熟悉的空间被重新规划摆放了一些没有意义的立牌,但取票机的位置只移动了0.01公分时,涌出一股心酸。

走进影厅,闭上眼睛也能走到购票的那个座位。熟悉的沉默,这家影院的最大好处是很多影片前都不放广告,一群人静静地坐着等待开场。随后,电影,真的开始放了。

还是熟悉的不怎么样的放映效果,还是熟悉的不怎么冷的空调,还是熟悉的开场有观众举起手机拍片头。假如再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霉味,那就完全跨越了过去三个多月的时间,无缝衔接到了那个绝大部分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仍处在'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边(上)’的自信满满的时空。”

(来源:腾讯新闻)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