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风吹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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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岁的老马(马兴春饰)已经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了,他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是有一个心结,老马想土葬,入土为安。但是当地已经全面禁止土葬了,必须火葬,几千年的传统风俗在老马心中根深蒂固。

这是根据苏童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编剧/导演是李睿珺。李睿珺说他读到这个故事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与惊喜”,因为这个故事里有一种“农民对土地深切的眷恋”,还有对于乡村老人精神世界的关切和对生命哲学的思考。所以他用很快的时间把小说改编成了剧本,以他的家乡甘肃张掖高台镇花墙子村为地点,在亲朋和村民的帮助下,拍摄完成了这部电影。

这片广袤的土地一直保留着中国最传统的农耕文化的风俗,土葬习俗起于旧石器时代晚期。固土安邦,人们与土地息息相通,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循环往复的。来自尘土,必归于尘土的观念根深蒂固,认为万物不能越土而生,这实际上是一种朴素的哲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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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是画匠,他一直和同村的老曹合作,老曹帮人打棺材,老马画画,他把仙鹤画在棺材上,鲜红的油漆映衬着展翅的仙鹤,寓意驾鹤西去。老马画着画着,就画出了愿望,希望自己也能够驾鹤离去。

老曹死了,儿女们把他偷偷地埋在槽子湖对岸自家的玉米地里,还是被发现了。一帮人来强行挖了坟,拖去西关火葬场烧了。老马看在眼里,纠在心中。

作为这片土地上顺命的农民,老马不像经常在村口聊天的一帮老人们,大家都说这有什么办法,不火葬还能咋样?老马选择了“抵抗”,这点特别让人动心。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生死由命,命不由己,死要由已,这是捍卫生命的尊严。他默默地采取各种办法,他去到外乡的女儿家,想在女儿家故去,并神不知鬼不觉地葬在那里。女儿识破了他的心思,把他送了回来。他让小孙子陪他去堵村里的烟囱,因为那看上去像他自己变成了烟;又一次他颤巍巍地自己爬上房顶堵烟囱。他和儿女们说自己不想火葬,儿女们并不理解。老马只有哀叹:“我让他们长成人,他们要把我变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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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骨子里有着“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乡土情结,特别是老人,几千年生死习俗,到这时代要“挫骨扬灰”,这是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现实。

李睿珺说:“我的母亲是农民,小时候我也经常下地帮忙种麦子和庄稼,所以我特别理解小说中这个老人的想法。农民对土地有一种眷恋,他出生后一切的滋养是来自于土地的,去世后的一切也要回归土地,它像母体一样,这种眷恋也许是城市里的人无法理解的。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死后回归土地才是真正意义的完结和超脱。火葬对老人来说,一切就是化为乌有。只有在土地中,生命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

《易经》中有记载:“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意及古代安葬,用薪柴把死者厚厚地盖住,埋葬在原野之中,不起坟堆,不栽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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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有些地方宣布全面禁止土葬,农村有许多老人赶在截止日期前自杀身亡,以便能够入土为安。这不是惊悚,而是真实事件,这种传统的执念在乡村拥有着强大的力量。

2012年就在本片入围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之际,河南周口出现了大规模平坟复耕事件,农村的土葬传统和政府的火葬政策之间的冲突突显出来,数月间被平迁了200多万座坟墓。2013年国家出台新规不能再强制平坟,一夜之间竟然恢复起了百万座坟墓。在社会发展,利益裹挟,传统习俗之间,民间和官方的拉锯非常激烈。

年轻一代已经不会受制于土地了,他们对土地的理解和情感已经淡薄,更多的是想挣脱。对于他们来说,不能理解父辈们对土地的生死眷念。新秩序已经建立,旧秩序必将打破,这是新旧交替的宿命。也是老马们的无奈和悲哀,他们终将无处安放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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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有许多次关于仙鹤的意象。老马说槽子湖里有白鹤,孙子说见过爷爷画的白鹤,儿女说父亲把鸭子当白鹤了,外孙女看《哪吒闹海》,说太上老君驾着白鹤走了。

在影片中,白鹤是老马的精神世界,入土为安和驾鹤离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灵魂不能安于土,就不能归于极乐世界。村民们一窝风地下到槽子湖割草时,老马竭力阻拦,那是他等白鹤的地方。但正如同他无力改变殡葬制度一样,他也无力阻止人们对自然肆无忌惮地攫取。

最后老马选择了向死而生的悲壮抵抗,让孙子把自己活埋。

本来我不想把这个结局剧透,但这部缓慢节奏电影的所有铺垫都是指向这里。如果不点出来的话,会让此文不知所云。由于没有读过苏童的原小说,这一段的伦理道德不知怎么诠释?

但电影中从一开始就在铺垫这样的结局。小孙子智娃(汤龙饰)为电视中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而痛哭,爷爷老马哄他,今天压在下面,明天就出来了。智娃回答,不是明天,是五百年。智娃对苦难有着过人的焦虑。智娃还陪爷爷去堵烟囱,他知道爷爷怕那个烟。智娃和外孙女苗苗(王思怡饰)在路上画树,要让白鹤停在上面,他们懂得爷爷对白鹤的期待。村里娃娃们经常玩大埋活人游戏,所以在智娃和苗苗心里,那不是活埋,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由于老马总是到槽子湖看白鹤,村里人都把他看成怪人,只有他的两个懵懂的孙儿理解他,陪伴他,相信有白鹤。孩子单纯的心碰撞到了老马的最后的精神世界,而这是世俗的成人世界所不能理解的。

最后的结局没有写实,感谢导演的虚化手法。老马告诉孙儿,“回去了就给他们说,我乘白鹤走了。”

这是个让人五味杂陈的结尾,做为观影者,好像只能静静地坐着,陷入无边的悲哀中。

时代选择了发展而不是倒退,洪流不可阻挡,一些东西必将远去,一些东西注定要失去,这是乡村衰落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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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海报是导演亲自设计的,电影名拼出一只白鹤,匠心独运。

这部电影设计得非常简单,就是一位老人和两个小孩的故事。看多了李睿珺导演的电影,画面干净,故事直白,人物简单是他的基调,但他总能在简单的银幕上表达出最深刻的内涵。

比如正在上映的《隐入尘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两个孩子和两匹骆驼的故事等等。不管如何讲故事,他都会大量留白,让观众自己去思考。这是一个有着深刻哲思的导演,他在镜头前忠实地记录,从不多言。但他并不止步于刻录世相生活,他掀开真实的帷幕,让人感悟到表象生活的内在本质是什么。这是导演的用心或者说是野心吧。

让人思考的电影总是好电影,只是需要我们的耐心去体会。我忽然想起了《老人与海》里的圣地亚哥,可以被消灭,但从没被打败。

《白鹤》在2012年入围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苏童受邀参加首映。看完电影之后他流泪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在看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时看哭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老马的扮演者是导演的舅爷爷马兴春,因为在本片中的出色表演,获得了第4届金考拉国际华语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已经看了三部李睿珺导演的电影,不论是《隐入尘烟》,还是《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总体的感觉是悲悯而绝望。他的现实主义逻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农村的弱势群体,人与土地的关系,环境问题,都似乎走向无解。但这种无解不是丢弃,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看见”并思考现实问题。

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向能够关注现实、关注失语群体,不媚俗而安静地拍电影的电影人致敬。因为今天我看到一份李导的票房数据,在动辄上亿票房的今天,缺少坚守是没有办法在独立电影道路上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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