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搜救》是初剪的版本,当时配乐尚未完成,可以听出剪辑师用罐头音乐铺陈情绪,更多的特效也未完成,画面上充斥着建模的工程基础,但依然被这部充满野心的电影震撼了。

不久前试映,部分业内行家观看了,一片夸赞之声,不少专家还写了影评,有很多真知灼见。

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类型片的胜利。当然,自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后,好莱坞几乎成了电影的代名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类型片的发明。我想,这是电影工业化背后一个隐藏的力量,一方面可以迅速找到分众市场,并与其构成互动共鸣,形成共振效应;另一方面可以总结特定类型的创作规律,所谓的黄金法则在创作上日趋娴熟,同时在市场的反馈下,更好地修正类型化创作的大数据规律。工业化、规模化相对于手工作坊,在市场反响上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连号称“拍摄电影其实是百无禁忌”的王家卫导演,都坚称自己拍的都是类型片,我相信他说的大实话。

曾经拍摄过《色情男女》《枪王》《异度空间》《消失的子弹》等电影的罗志良,是一个对类型片拍摄极有心得的商业片导演,请允许我称他为商业片导演。就像类型片的定义一样,其实也是一个边际比较模糊的提法,每个人心中可能有着不尽相同的分类标准——有的会从主题上分类;有的把观众接受心理当做分类标准;也有人可能从外在的呈现上分类等等,但我们确定一部电影明确分类后,就不得不承认,它其实会和其他的类型交叉。如果我们把罗志良导演跟许鞍华、徐克、关锦鹏、王家卫、罗卓瑶、谭家明等归为香港新浪潮导演一类,他们的电影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类型电影中加入实验性元素。这么一来,《搜救》表面上看是一部灾难片,但它不同于《彗星撞地球》《明日之后》那些融入了科幻元素的好莱坞影片,而是加入了家庭伦理乃至批判现实主义的要素。

《搜救》的灾难故事是由一个普通家庭的意外事件为发端展开的,来自广东的一家四口,到东北的长白山旅游,由于父亲的无心过失,导致8岁的儿子在冰天雪地里走丢了,家庭被突如其来的塌天大祸撞击,导致变形,产生裂缝甚至面临解体的威胁;而公安干警、民间救援组织在极端天气和难以执行任务重压下,产生了大面积的伤亡和精神创伤,引发的社会层面的信任危机,甚至陷入“真相不可描述”的虚无,最终在温暖感动的大悲剧结束后,留下深深的遗憾。

普通家庭的一个轻微如蝴蝶翅膀扇动的荡漾,引发了如影片中天崩地解一样的雪崩坍塌的恐怖灾难。罗志良导演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一场家庭的、社会的、精神性的、伦理性的风暴。在人生警句中,温暖如“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残酷如“你不可考验人性,因为它根本经不住考验”,在观影的唏嘘中皆可以找到。本片的开头,快乐滑雪、幸福拍照的小家庭,如果没有遇上极端的险情,也许他们会平平安安地渡过若干年互相依偎的岁月,乃至余生,尽管也有抱怨、也有沮丧,并不影响他们生活在阳光下不断地打拼的励志人生,等到白首相扶将的日子里,对视一笑,人生中的所有争执都灰飞烟灭,成为过眼烟云而已,可能永远无法探究人生真相和拷问自身。但是,这种可能性,被父亲的无心过失葬送了,出现了可怕的另一条路径。

公安和民间的搜救是及时的、有效的,也是无助的。当大规模搜救在冰天雪地里展开时,我们才知道人类的力量有多么渺小,人性有多么脆弱。尽管搜救行动在危险的边缘已经达到极限,但存在过失的父亲依然要求搜救队不停止,仿佛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人,或者说他们的生死不值一提,可是,失去儿子踪迹且失去理智的父亲如此疯狂好像又无可指责;在网上获得讯息的自媒体们蜂拥而至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热衷揭露父亲的过失,用别人伤口的血痂,营养其可耻的流量,更甚至制造警察打人的爆炸新闻来博取眼球;最为恶劣的是,有人趁火打劫制造谎言,敲诈抢劫失去孩子的父亲。

比外部种种伤害更加残忍的内伤——悲痛袭来,原本恩爱和美的家人之间,竟然生出裂缝而走到决裂的边缘,更让人心寒的是,这种裂痕竟始终伴随在温暖家庭的生活中,伤害竟然藏于家庭成员彼此的相爱之中。一心打拼事业遭遇到谷底也愿意独自承受的有担当的父亲和为了照顾丈夫和孩子而放弃事业一直默默付出的妻子,此刻竟然恶语相向、互揭伤疤,而所谓的伤疤竟是曾经为对方甘愿忍受的牺牲。有多少这种反转的戏剧元素伴随在日常生活中,不过幸运的是,绝大多数人不会遇上如此极端的情感挤压,因此没有机会考验感情真相而已。极端的情形也不会重复出现,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他们完全手足无措,那个几乎失去理智的父亲逼使搜救队员一次次突破生理极限,终于引发了恐怖的雪崩灾难。

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惨痛代价后,似乎所有人都有了拒绝的本钱,有了暴露自己真实想法的底气,也有了憎恶这个可怜的父亲的力量。医院里伤残的搜救队员目光中的愤怒,足以让死里逃生的父亲迷惘、恐惧和羞愤,当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再次哀求时,终于遭到老拳相向,这时候的人性底色已经一览无余。一个因过失而愧疚的父亲,有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去冒生命风险?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可不可以漠视别人的生命?丢失在雪原中长达80小时的孩子,值不值得这么多人搭上生命和健康?似乎是搜救版的伦理学电车之问。内忧外困的父亲终于崩溃,他承认这一切的悲剧制造者正是他本人,准备一死了之,以死谢天下。看到这里我想,如果他真的以死谢天下,难道天下就太平了?还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得不承认,罗志良导演给了一个我的智力完成不了的伦理难题。但我同意本片的结局,在现场凌乱、心理凌乱、伦理凌乱的最后,只有以命换命才符合天道

这部影片里充斥着大量的隐喻。比如那辆开进冰天雪地里的电动汽车,代表着当代工业制造和科技的新成就。我们人类的科技文明高度发达到今天这个程度,似乎造成了一个错觉,作为万物灵长已经无所不能、上天入地、战无不胜了,我们可以征服自然、征服地球、征服宇宙,可惜进入茫茫雪原之后发现,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假象,在自然面前,我们脆弱如线,渺小似沙;再比如父亲被埋在雪崩之下,是路过的一对母子熊救了他,确切说是那只小幼熊掏开洞口拯救了他,这个隐喻暗示了故事的最终走向……整部影片的细节非常精巧,到了无一处闲笔的程度,编导的心思缜密,叙事技巧高超令人叹服。

《搜救》显然是一部具备爆款潜质的商业巨制,其最大的力量来源于共情能力的广谱性。一个撕心裂肺的营救亲生儿子的故事,与好莱坞大卖的灾难片异曲同工,从亲情入手最能引发普通观众的共鸣;在强情节的推动下,展现的夫妻关系和人间况味又有触发观众同理心的力量;而片中散发人性光辉的思考,也展现了商业电影中少有的人文关怀。寻找各个阶层互动的频点,是本片最大的商业野心,我以为是可以实现的。

作者与甄子丹合影

演员的亮眼表现,是本片的又一大收获。甄子丹出演了一个可能是他从未尝试过的角色,我们熟知的甄子丹形象,基本上都是大英雄或者是大恶魔,都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故事和场景的狠角色,但是这一次,他却饰演了一个无力感的小人物,甚至是个失败者——事业上垂败,家庭生活危机呈现,儿子的丢失也源于他的疏忽,整部影片的大多数时刻都是苦苦哀求的窝囊的形象,最终通过牺牲完成了人生救赎,人物弧线跨度之大,大概是甄子丹以往的角色塑造没有遇见的,而结局的壮烈,使这个充满争议的小人物父亲获得了尊敬,并不亚于以往任何一个英雄形象;韩雪的表现也让人刮目相看,尤其后半段,一个失去儿子踪迹又无法责备失魂落魄的丈夫的无助的家庭妇女形象,甚至让人忘了演员的存在,在医院中,她看着濒临崩溃的甄子丹的眼神,交织着爱恨怜悯隐忍等等复杂情绪,绽放出一种魔力。相信这是文本、导演要求以及拍摄过程中催化的化学反应所至。

香港新浪潮导演还有一门绝技,就是擅长用音乐达到文字所不能至的地方,本片的法国作曲家将所有的要素都笼统到了一个音乐架构内,甚至使用了意大利一首民间情歌,就是后来用在南斯拉夫电影《桥》中为中国观众所熟知进行曲的《啊朋友再见》,显得音乐语汇丰富而统一。至于本片的特效制作水平,是近年来的巅峰,毕竟,视觉奇观也是罗志良导演的擅长。总之,罗志良导演再次向我们展示了香港新浪潮导演的神奇话术。

作者杨骏:编剧,中国文化书院戏剧研究中心主任,凤凰电影文学出版中心艺术总监,主要作品:电视剧《国家机密》《昙花梦》《生命中的好日子》《江河水》、电影《彭雪枫》、话剧《曼殊上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