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坂元裕二编剧的《花束般的恋爱》,在国内票房已经累计突破了九千万。

这部典型的日式爱情片非但没有引起水土不服,反而激起了很多观众的共鸣。

在当代的一批日本电影中,“爱情”所代表的情感关系不再是依托于梦幻情节的甜腻糖水,转而成为一种另类的“田野调查”。

它关于青年状态、都市表情、以及一种苦涩的社会修炼术。

在松居大悟的新片《稍微想起一些》中,故事同样是关于一对都市男女由浓转淡的爱情物语。

它在情节上似乎与《花束般的恋爱》如出一辙。

但在对情感关系看似随意又老练的把握上,甚至比后者还要好。

在没有颜值、金句、文艺标签加持的情况下,《稍微想起一些》在豆瓣得到了稳扎稳打的7.7分。

实际上,对于一部爱情小品来说,本片的阵容也是相当强大的。

男女主角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池松壮亮和伊藤沙莉。

就连片中一闪而过的面孔都是国村隼、永濑正敏、成田凌。

大家各司其职,静静地流淌在电影所构建的情境中,开场已过40分钟,男女主角都还未碰面。

我们在都市空间里打着哑谜,谜眼是日历上重复出现了七次的“7月26日”。

围绕着这个日子,导演以倒叙的方式,从分手几年后的千帆过尽,到初见的电光火石,耐心地描述了一对男女的爱情历程。

“倒叙”意味着爱情回忆的先苦后甜,而只有7月26日被唤起,则意味着记忆的碎片化。

这个结构也就率先甩脱了感情的粘腻,以及沉重的精神包袱。

所谓“稍微想起一些”就是如此地轻率,甚至于洒脱。

分手后的几年,开着出租车的小叶,在7月26日——男友生日这天,刚好载了一位过生日的乘客。

也是7月26日生日的早晨,照生收拾猫咪打翻的柜子,突然发现了前女友曾经送给他的礼物。

于是,他们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也只有一些而已。

那些曾经的生日回忆猛地窜入脑海。

影片不按线性发展的时间,仿佛一个漂浮在空气中的流体。

让我们忽略了诸多起承转合的细节,直接目击二人争吵、陪伴、暧昧、初遇的数个高潮回忆。

而另一种物理空间上的漂浮感则来自女主角小叶的工作——出租车司机,它就脱胎自贾木许的《地球之夜》。

《地球之夜》

司机与乘客在小空间内短暂地交汇,出租车像小叶的蜗壳,背起来慢慢在马路上潜行。

这个讲爱情的小品,却先于爱情品咂着一种流动感——时间的流动,人的流动,空间的流动,没有什么是稳定的。

流动背后是原子化的个体,也是现代化必须承担的一种哀而不伤的孤独。

这是松居大悟在男女主角同框前的四十几分钟里,意在传递的一种情境关系。

每当画面出现一次7月26日,镜头便会随之在照生的卧室中缓慢环视。

房间里的阳光、布局,整洁程度总是呈现细小的差异。

那些海报、绿植、空空的啤酒罐分明在透露着什么。

看着照生喂猫、浇花、伸懒腰的起床流程,就仿佛爱情故事分明还未开始,我们已经先预习起来,对空间产生了感情。

片中二人的“重大回忆”都出现在特定的空间中。

在出租车上争吵,在无人的水族馆相拥,在深夜的街道起舞,在狭小的部屋里憧憬求婚…

比起轰轰烈烈以至于肉麻的情节,更醉人的,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情境感。

爱的记忆断裂了,但吉光片羽残留在空间中,冲撞萦绕。

在水族馆、出租车、剧场等地点的公共性中,小叶和照生“稍微想起一些”的回忆,也并非“爱人不在”的自怜,而是一种借情感隧道重新审视当下的余裕。

那种微妙的都市体验恰恰体现了本片的质感,这也是诸多当代日本电影的诉求。

一种纯粹的当下性,在不同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之下,隐秘地同我们牵手。

不做怒其不争的激烈陈词,也没有连篇累牍的训诫或对无病呻吟的指责,只是静静地观察。

承认疲倦,承认感情的猥琐,承认有一些幽微之处漂浮在都市中,值得被大书特书。

《你的鸟儿会唱歌》

片中想要辨认小叶和照生是否分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口罩。

松居大悟没有刻意标记疫情作为节点,也没有回避它的冲击。

只是突然平平淡淡地进入了日常,这也正是当下最真实的生活。

一开始,小叶不熟练地给出租车装上隔离帘,又渐渐习惯于口罩。

和乘客自言自语道“真希望疫情快点结束”,看着窗外的街景感叹“没想到还可以办奥运会”。

照生工作的剧场,台下黑压压一片只露出眼睛,进门前先测温消毒。

一种淡淡的,公共性的压抑也捂在我们心口,只有回忆能让爱的灵光勉强闪烁其中。

当小叶在无人处才摘下口罩,长出了一口气,我们也跟着散出相似的郁结。

正是影片的这一目光,让后疫情时代整体性的忧郁,也成了二人感情的注解。

因为思考着如何与疫情前的回忆一起走下去,才终于让排他的爱情推己及人——看到世界上的彼此,又看到彼此背后的每一个人。

由此,才能笃定地发出那句感叹“大家都在好好活着啊!”

小龃龉中藏着的大时代,从来最难把握,这也是松居大悟的惊艳之处。

这个85年出生,年轻的电影天才,在接连几部作品中,都展示着自己放飞的创作力。

松居大悟

在日剧《Byplayers》和《冰淇淋与雨声》等前作中,他一直在讨论现实与虚构的界限。

让表演、剧场、现实穿插成为主题,再进一步与电影本身构成一种自反。

所以,在松居大悟的电影中总有一些舞台剧式的镜头语言,它们穿插在日常的框架里生成一种破坏力。

当电影在努力地模仿日常,松居大悟刻意编排的剧场念白,反而有一种毛头小子般的赤诚,放肆地质疑着人与人沟通的真实性。

《冰淇淋与雨声》

在《稍微想起一些》中,他变得“收敛”了,但也更老练了。

那些虚构与现实的界限,被不着痕迹地缝进日常中。

由于受伤,照生的职业从剧场舞者,变为灯光师。

在主角和旁观者的转换中,他也获得了两种表演体验——一个是排练室永远的c位,一个是主角背后不起眼的工作人员。

而在小酒馆里,为了与朋友合影,他本能地调试起室内的照明。

这个动作也意味深长地模糊了剧场与现实的边界。

看似无法接受身份转换的照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舞台”打光。

除此之外,片中还多次指涉了《地球之夜》中的薇诺娜·赖德,甚至在出租车里重演着电影的台词。

小叶则两次在日常性的“非舞台”场所翩翩起舞。

而与之相对的是,身为舞者的照生却从未正式演出。

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构的舞台?

当我们看着男女之间的爱情,从你侬我侬到戾气尽显,一种假性的“真实”也呼之欲出。

我们这些最普通的普通人,何尝不是爱情小品中的奥斯卡得主。

在这里,所谓的“表演”并非一个贬义词,而是一种可爱的“表演欲”,一种明知词不达意,也想把“我”展示给“你”的激情。

因此,不需要过多地交代和铺陈。

那种又哭又笑的情绪起伏,突然涌起的怒气,不由分说的思绪翻涌和言不由衷,都是自然流露,也都情有可原。

明知是“假”,却也假得真实。

在这个意义上,本片的男女主角也帮助了这种微妙感觉的实现。

片中,梦想成为电影明星的小叶和伊藤莎莉重合在一起。

而回避型人格、自尊敏感的照生又有着池松壮亮本人的小动作。

他们几乎是刻意地和角色不分彼此,像那种最普遍又不普通的芸芸众生。

于是,当照生表白着小叶沙哑的嗓音,肯定地说“你可以成为电影明星”。

而事实上,一直演着配角,不是“标准美女”的伊藤沙莉,也真的成了电影女主角。

而当照生瘸着腿坐在地铁口,从自己的沮丧中抬起头来。

看见各色的行人,各色的心事。

有装成熟的女高生,聚餐后不愿回家的中年男子,藏在灯下的流浪汉。

这种目光的逃逸,也是池松壮亮的眼睛。

于是,一种无言的界限被消弭在空气中,演员和地铁口的行人没有本质的区别了。

那些回忆里的片段也变得可信且动人。

它们不来自摄影机背后的编排,而是自由意志造成的美丽瞬间。

你确定地知道,真正的舞台在无人处展开,当电影结束,无数个空间,无数个情境照旧会一浪接过一浪地上演。

这也是和本片同类的当代日本电影的动人之处。

无需痛彻心扉的爱情,也不是从一而终的浪漫模板。

故事留下了很多的空隙,也许他们各有初恋,各有更刻骨铭心的感情经验,或者各自结婚。

但就是不咸不淡,哀而不伤地“稍微想起了一些”。

先想到苦涩的争吵,再想到甜蜜的回忆,最后总是回到自己身上,想到梦,想到遗憾,进而怀念当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