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戎钰

通讯员 胡瑛

对话人物:

李睿珺,中国80后导演代表人物,主要电影作品包括《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路过未来》。其作品先后入围第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6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第7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等国际国内影展,并获得多项国际国内重要奖项及提名。

李睿珺工作照

对话背景:

他们沉默地栖身于被人遗忘的角落,平静接受命运赋予的悲剧色彩,他们看似对磨难逆来顺受,却以一种近乎天真的赤诚,在日升月落里展示着生命的韧性和饱满。

这不是朋友圈里被刷屏的“二舅”的故事,而是正在热映的高分电影《隐入尘烟》所讲述的“被遗弃者之歌”。“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参赛片”“2022年度评分最高的国产电影(豆瓣评分8.4分)”……影片的这些宣传语令人兴奋,但在光环背后,是影片上映20天票房仅1500万的窘迫,是好电影得不到回响的遗憾。

电影海报

7月26日,极目新闻记者通过湖北省电影家协会连线专访《隐入尘烟》导演李睿珺,听这位“80后导演第一人”分享,“我不是一个特别有才华的人。”

悲伤的结局也是一种圆满

极目:电影里的老四和贵英被他们各自的家庭抛弃,是周遭人眼中的“无用之人”。为什么想拍他们的故事?

李睿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值得被敬畏的,老四和贵英不是“马有铁”和“曹贵英”这6个字就可以涵盖的,他们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真实个体,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乡村都会见到的群体,我会去思考他们的命运,思考为什么周遭的世界会这么对待他们,会去关注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大家忽略掉的部分。所以我想拍一部电影,透过大银幕让他们得到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曾收获的瞩目,让观众感受到在现实世界中,这样的人生存的不易和心灵上的困境。

电影剧照

极目:您对贵英这个角色是不是太残酷了?有没有想过给她改一个结局。

李睿珺:像贵英这样的群体,好像很容易面临一个比较悲伤的结局。她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劳动能力,行动不便,不能生育,没有机会离开这片土地,在乡村世界里是备受冷漠的一个存在,对她来说,想获得更好的生活只能依赖于别人。其实贵英的结局可能对我来说算是一种圆满,因为等她再苍老一些的时候,她的命运可能会更加悲惨,因为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老四也嫌弃她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现在获得了应有的尊重和应有的爱,是她男人心中的唯一焦点,或许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也是一个相对好的归宿吧。

海清剧照

极目:您的电影一直都用非职业演员,这次也只启用了一位职业演员海清。塑造贵英这样的角色,对一个女演员来说是不是巨大的诱惑?

李睿珺:我头天给了海清老师剧本,第二天她就答应了,甚至可能为了我们还推掉了别的工作。所有演员都想突破自己,去演绎不一样的角色,海清老师演过很多都市女性,像贵英这样一个西北乡村的女性角色,对成熟演员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我当时和海清老师说,你只要愿意给我时间,给我足够的信任,去充分体验生活,我不敢说让你百分百变成这个角色,但最大限度去贴近角色是没问题的。

没有钱的时候 有的是时间

极目:电影里孵小鸡、麦花印记的细节都特别动人,也很浪漫。您是如何捕捉乡村生活里的这些细节的?

李睿珺:其实这些都是农村的日常,以前农民都是用灯照纸箱子,孵小鸡,但因为农民要出去干活,怕灯泡温度太高把鸡蛋烤干,就会在纸箱上扎洞,光就会透出来。我看到了这些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劳动的智慧,感受到了强大的生命力和一种诗意和浪漫,而且是符合老四和贵英的生活场景的,就放到了电影里,去推动他们的爱情。

电影剧照

极目:您在电影里真正地拍出四季,用一年的时间拍了庄稼生长的全过程。这种拍摄方式对文艺片来说非常奢侈,如果当时没有凑够资金,您会换一种更务实的方法拍吗?

李睿珺:假如当时真的一分钱都找不到了,我们做的最坏的打算是,让我老婆来演贵英,我们再在去村里找一个人来演老四,然后我们就在村子里住整整一年,自己来种地,自己来修房子。我一个人做摄影和录音,用最便宜的设备,每天都等自然光。当一切都达到最理想的状态时,我们就拍一条,如果不行,就明天再拍。我说,当我们没有钱的时候,那么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那我们就用时间去消化它。这是当时最坏最坏的打算。

极目:《隐入尘烟》的排片一直不太理想,但您似乎是一位很包容的导演,从来不抱怨市场对艺术片的接受度。

李睿珺:市场嘛,首先它最重要的一个属性就是自由,对吧,自由就是观众有选择看什么的自由,电影院有选择排什么的自由。你不能用你的情怀、你的社会责任感什么的去绑架他们,即便是要讲情怀,前提也是先让市场能运营下去。当电影院都可能面临倒闭的时候,还谈什么情怀?现在电影院已经“饿”了很久了,先让影院把肚子填饱。我们也不要求电影院为我们这样的电影敞开大门,只是说,在他们为那些大众喜闻乐见的电影敞开大门的同时,能不能也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透出一点光给我们,就够了。

200万带来不能承受之痛

极目:《隐入尘烟》入围了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您之前的作品也参加过戛纳和威尼斯电影节,您因此被誉为“80后导演第一人”,觉得这个头衔重吗?

李睿珺:更多的是压力吧,因为这些都是意外和偶然促成的,只能说我运气好吧,我相信一定还有更多更多有才华的80后导演。我一直认为,我在电影领域并不是一个特别有才华的人,我一直是在用一种特别笨拙的方式,在很缓慢地做电影,其他的这些只能说是我运气好。

极目:很多影评都将您的名字和张艺谋、贾樟柯放在一起讨论。您如何理解影迷归纳的你们的创作共性?

李睿珺:我能理解大家的这种讨论,因为张艺谋导演早期拍了一些乡土世界的电影,关注普通人的命运。贾樟柯导演也是一直在拍他的故乡,拍那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体的命运。我们都在拍现实世界中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个体的存在,他们是非常优秀的前辈,我没办法和他们相提并论。对我来说,我只是一个电影学徒,在学习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离他们的距离还非常非常遥远。

极目:几年前采访您,您说拍艺术片挣不到钱,一家人都还在“漂”着。但我听说前不久有投资人找您合作,要给您200万,但您拒绝了。200万不能让您心动吗?

李睿珺:我也是一个正常人,看到这么多钱也会有触动,凭自己的能力挣一点钱,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其实也不丢人,对吧?但是呢,当我看到那个剧本,就觉得,哎呀,我不太能接受,但是对方呢,又认定了这个剧本,就只是让你去“干一个活儿”。如果我接了这个工作,不改剧本,我会很痛苦,甚至每天都没法说服自己去现场工作,但如果改了剧本,投资人又不满意,他也会很痛苦。当这个事情变成一种痛苦的时候,那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于片方,都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状态,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尴尬和矛盾,我就会放弃,帮他们引荐一个我认为更合适而且在这种类型方面更有经验的导演。

(图片来源:电影方公开海报、剧照)

(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