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郝继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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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张蔷堪称第三季“浪姐”中的异类。
在这个以残酷竞争闻名的女性综艺节目里,她既不乘风,也不破浪,行动常常比别人慢几拍,跳舞幅度最小,训练也未必次次到场。她记歌词费劲,记人名——无意冒犯,但她似乎无法同时记住超过两个人的名字。她看起来像是独自在录另一档节目,在分组环节,别人剑拔弩张地冲向目标,她一手拎着外套,一手摇着红酒杯,犹如闲逛一场百无聊赖的晚宴。
她的嘴比她的行动更野。她说“自从做了眼袋再也没有以前好看自然了!”第三次公演刚播完,她就在微博上剧透自己走到了五公——让人怀疑湖南卫视是不是忘了她和签保密协议。她上直播,说等淘汰了要开香槟庆祝。镜头外工作人员拦着她,她有点不爽:“那就别直播了,这TMD一说,肯定嘴打出溜啊,真麻烦!”
在节目中,选择队友需要非常精确的计算。张蔷却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第一次分组,唱什么歌还不知道,她已经选定于文文,原因是“答应了人家”。她常常身处劣势队伍中,唱最惊艳的歌,带来最惊艳的舞台——《野蔷薇》《佳人》,然后继续失败。
张蔷《野蔷薇》舞台
她在一次采访里宣告:“(真人秀)尝试过一次,以后谁也别请我了,我在这儿说了哈!”她明明只想上一期“浪姐”,一公之后就找导演打听:有内定吗?能把我淘汰吗?导演不干。二公后又追着问,太累了,能不能把我炒鱿鱼?导演坚持:不行。
这档竞赛综艺显然不在张蔷的音乐志趣之内。她说来了是为了体验真人秀,就像她体验直播卖货,体验脱口秀,没什么不同。她给这些体验定的指标是:一次就够了。
作为成熟的专业歌手,她当然无法对每首抽到的歌都满意,但如果拿到了不喜欢的歌,她形容那感觉,“就像是一场包办婚姻,就像我看到了一个不太喜欢的男朋友,但是我还是嫁给他了,我们还越过越好。”
当她站在舞台上,她就在展示一种由衷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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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姐”来到第三季,逻辑进化得越来越简单——热度是晋级的最高通行证,游戏规则却越来越复杂——如果没有热度、咖位和实力,那就一定要会站队。你必须足够成功,才能获得足够的尊重。
据张蔷说,节目此前邀请过她。第三季,总导演吴梦知对她说,这是一档“体现女性智慧”的节目,张蔷被这句话打动,想着“这个年龄里应该展示下我的智慧”。不过比赛到现在,她得出结论——“但我发现没有智慧。”
三年前,湖南卫视邀请三十位女明星,试图打造一档既能呼应中生代女艺人的危机,又能鼓励社会焦虑中的女性群体——既响应娱乐议题,又关照社会议题的综艺节目。这档节目未必达成社会使命,但无疑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它让一些渴望“翻盘”的艺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让一些几乎被人遗忘的人甚至成了“爽文”大女主。这让女明星们格外看重这档节目。比如曾经是2004年“超女”总冠军的安又琪,得知自己拿到第二季浪姐最后一张入场券时,激动得在飞机上大哭两小时。
翻盘游戏里,“咖位”对应着权力 。咖位低的人不敢不努力。第一次参加“浪姐”,宁静因为资历和综艺热度,一度行使过一些“特权”:训练不想穿队服,嚷嚷着不唱嗨歌、不跳热舞……但当经历过队友淘汰后,她在节目后半程已完全收束起这些个性。到了第三季,观众都看到,宁静的神情越来越疲惫,她多次沉重地强调,“我不是来玩儿的”“我输不起”。
相比第一季姐姐们的无心插柳,第二季和第三季中女艺人们越发目标明确,姿态整齐。她们见面时总是亲切地招呼,礼貌地夸奖。她们淘汰时都无比感性,选队友时又绝对理性。她们调动所有的智慧和情商,来应对这档节目的晋级规则和观众的审视目光。
和姐姐们拼命努力、谨慎小心形成对比的,是《披荆斩棘的哥哥》。这档节目向观众展示的,是哥哥们的躺平。他们需要团队和导演组漫长的说服,才会想要来一档节目“披荆斩棘”,来了也会随心所欲地给训练时长写上“0”。观众似乎正在习惯,把男艺人的松弛、反竞争性,视为一种有趣的品格——“披哥”里,谁练习的时间少,往往会得到欣赏。而姐姐们的训练时长被精确计算,成为节目看点。即便是第一季里被吐槽不够努力的宁静,也拿下了302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只比第一名李斯丹妮少了9小时。当然,如果表现得太过努力,也会被观众质疑。
蓝盈莹一度因为在节目里太努力饱受非议
两档节目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气质:姐姐们的任务,是“变成更好的自己”,而哥哥们常常“内心觉得不要战斗了”。姐姐们对厮杀的残酷十分敏感,对淘汰分离也表现得很痛苦,而哥哥们,并不需要太多挣扎就可以接受淘汰。就像吴梦知形容的,女性始终要面对“她的挑战和她天然的困境”,而“男性在厮杀上面的承受力是很高的”。
张蔷来到“浪姐”第三季,打破了这种印象。她对竞赛这事不投入,对竞赛的结果也不在意。她今年54岁,人生经历足够积攒一些用于竞争的“智慧”。但她拒绝调动。她说自己从小就怕比赛,尤其怕竞争。“我的人生就是平步青云,我妈妈给我铺垫了成功的路,让我一步登天。”——她出身在音乐家庭,母亲是中国电影乐团交响乐队的小提琴手,张蔷从小跟着母亲接受了专业且完整的音乐启蒙训练。
她没打算再追寻“更好的自己”。她的人生当然有过大大小小的困境,比如感情上的分分合合,事业上的起起落落。但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她早就明白,“是歌星都得滚下台,人生没必要太辉煌。”她希望自己唱到六十岁,“再晚就没有必要了。我听过一个老歌手的歌,声音已经完全不行了,我听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歌手就像滚开的水,迟早会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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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张蔷发行新专辑《北京女孩》。歌词是庞宽写的,压箱底十几年,找不到合适的人唱,直到遇到张蔷。歌词里唱着:“我们的歌早已不流行,不在乎,才不管,只要和你再一次跳起迪斯科,回到那年我们做梦的年代,回到那年我们十七岁的爱。 ”
《北京女孩》MV
庞宽说张蔷是“不变的北京女孩”,张蔷自己也承认。“虽然生活里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但尽量别钻牛角尖,别把事情搞大。”她安于变老,也愿意回归家庭。但这不妨碍她在各地的草莓音乐节上,穿着紧身连衣裙摇摆吟唱,看着漫山遍野躁动的人往她的舞台跑。
“浪姐”三公《佳人》舞台的结尾,她穿着平底鞋,是姐姐们中唯一大笑的人。她不负责提供性魅力。她只是给了这节目一抹弦外之音,不浓墨重彩,但保有充沛的生命力。她有抽离感,却不会对身边的人冷感。她会给姐姐们撕超级大的果丹皮,安利对方“可好吃了!”她在直播间里对网友说:“如果你们是单身优秀的男孩,去追赵梦!”她在朱洁静的初舞台“感受到冰冷的孤独”。她喜欢胡杏儿,和对方约好北京再聚。她邀请一公就淘汰的黄小蕾当她的演出嘉宾,因为觉得对方“也很放松”,而她“不喜欢肉紧的人”。
张蔷与其他浪姐合练
她始终保持着不带表演性的松弛,无法被束缚。她在个人主义最盛行的80年代长大,足够野生,足够自由。你不能指望张蔷给你说什么大道理,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自顾自地唱着“我换上蓝布紧身裤,与我的男朋友手拉手闲逛在林荫大道上”,或者“虽然你妈说我讨厌/但还是要明天见 ”。而这些歌,让中国的公共空间里公然出现了“撒娇”“浪”“嗲” 这些原本被认为是负面的气息。
她曾穿着坡跟鞋去王府井工艺大厦买耳环,偷偷摸摸去别人家参加家庭舞会,和当时无数人一样,她对自由和美有不可阻挡的向往。她顶着美国70年代流行的爆炸头,穿亮晶晶的衣服,涂五颜六色的眼影。她赞美物质和享乐,她是第一个录音费要价一万元的歌手,但她的生活方式又足够市井。她爱吃火锅和牛肉,爱吃果丹皮,有钱了就指望着早饭吃十个荷包蛋。接受国外杂志的采访时,记者惊讶于她接地气的生活环境,问她一张专辑能挣多少钱?为什么现在还住在这样的地方,跟邻居共用一个公共厕所?
她的成名过程、言行做派和音乐,都与集体情绪拉开距离。有“行业地位比较高”的人打算给她写歌,她直言不讳“太难听了”。她无视主流的规则,也被官方无视。但她也没有被责怪和限制。她的歌流行在日渐开放的城市大街小巷,也唱在乡野的公路上、卡车的车斗里。她说:“我是一个真正享受过八十年代的人。”
一个真正享受过足够青春、足够宽容时代的张蔷,来到了今天。
2015北京国际流行音乐周,张蔷&新裤子乐队专场演唱会
她说自己没有高光时刻。早年她登上《时代》周刊,收获了殊荣,不过后来几次搬家,这些杂志以及奖杯都扔了。她18岁时正当红,19岁就觉得要老了。等到四十多岁,人生过了一半,她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After Party 》的少女。
2013年,她签约摩登天空,发行专辑《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新裤子乐队的彭磊和庞宽担任专辑制作人。张蔷那副被公认“嗲而放浪”的嗓音,把这首失落伤感的歌,唱得乐天又放纵。“华语迪斯科女皇”大声地告诉人们:有一天乐一天,今宵有迪今宵蹦。乐评人张晓舟称这张唱片是,“启蒙时代文化的一次有趣的回潮”。
采访过她的《新京报》记者说,张蔷不像大多数艺人,关心“稿子写成什么样,什么时候见报。对她来说,采访就像用聊天的方式回忆过去,她聊完就拉倒,写成什么样是记者的事,她既不催促,也不干扰。”
她时不时和年轻人玩在一起,那样音乐上才能与时俱进。她曾经很希望能翻唱一版《董小姐》,一个月之后,这首歌在选秀节目中忽然走红,她便放弃了。她翻唱过曾轶可的《夜车》,还是慵懒又松弛,始终不是喧闹紧张的音乐。
80年代刚出道,她欣赏的品位就和大众流行不同——“比如当时年轻人都欣赏邓丽君,我那会儿已经早已进入欧美迪斯科状态了。”如今,市场在上正在狂热贩卖情怀,但张蔷没妥协。
她在浪姐的初舞台,非常沉浸地唱了一首诞生于2020年的歌。这首歌叫做《630 Affection in your eyes》,由她创作词曲。歌名来自重庆的一档新闻节目,讲述普通人的生活,有时候也帮市民寻找猫猫狗狗。据张蔷形容,“重庆这个城市,六点半以后就像天使降临一样。”这首歌来自她2020年发行的音乐专辑《My name is Rose》,口碑参差,但这不妨碍她在2020到2021年,一口气发了九张原创专辑,肆意又丰富。张蔷深以为傲,在微博简介里写上“创造新世界纪录”。这些专辑呈现出的气质,如她所说:“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和一个女歌手的姿态,表现出一种温柔与放纵并存的态度……”
作家韩松落曾说,“对于经历过80年代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件幸事,她让人们看到,一个时代,没那么容易断腕般离去,也不会悄无声息地沉没。”
她是上个时代的遗民,保留了一些上个时代的技艺,也自然无法在这个时代乘风破浪。在这档眼下最热门的综艺里,她注定成不了C位。但没关系,只要还没离去,只要还在场,“最后总有一个队伍,会给我留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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