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8日刊|总第2937期

生活的东西,是最难拍的。我一开始就跟大家说,你有五分体验,表达四分就够了。千万不要体验了五分,表达出六分。那样就夸张了,过火了。

去感受环境,感受温度,感受你的对手,而后自然而然地表达出你的生理反应,用1%的理性去控制99%的感情。

多角度叙事和镜头的反常规是我的特点。开机前,我就和摄影、美术等主创人员说,要抛开以前拍戏的固有思维模式和思维惯性。

悬疑犯罪剧《暗刃觉醒》正在爱奇艺热播中。

《暗刃觉醒》由孙逊自编自导,嵇道青任总制作人,孙逊、孟丽、张丹峰、杨舒主演,讲述了一个失忆的退伍特种兵,于暗流涌动的阴谋中求生的故事。

这部剧兼有情感剧和罪案剧的双重属性。一会儿拳拳到肉,一会儿静水流深,完全不同于一般剧的节奏。开始还有短暂的不适应,但适应这种叙事方式后倒也很有沉浸感。可见,创作者融入了自己独特的美学思考与戏剧逻辑。

这是一部很有趣的剧。首先,开篇以来,男主角朱小强(孙逊 饰)几乎每集都在挨打。打戏酣畅淋漓,动作行云流水,好看。其次,它的编剧、导演、主演,都是同一个人:孙逊。这是他由表演跨入幕后的首部作品。

出道多年,孙逊的经典角色并不少:《我的兄弟叫顺溜》里的三营长,《独刺》中的林孝成,《警察遇到兵》里的罗兴泉,以及《王牌部队》中的班长张飞……

虽然拍的是斗争激烈的犯罪剧,孙逊却说,《暗刃觉醒》是一部含蓄的戏。

在他看来,自己最开始本想写一部都市情感剧,写特种兵劫后余生的生活常态,以此来表达人性当中看似寻常,却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感情涌动。后来,在创作过程中又把卧底、动作、侦破等元素融了进去。

“不论是拍什么类型的剧,我都不会放弃对人物关系真挚情感底色的控制和表达,尽量做到不无病呻吟、不无中生有,不要为了戏剧冲突而冲突。我希望它的戏剧张力在剧本伊始就结构在那里,而不是人为地后期涂抹。”

看剧,经常能捕捉到导演的灵感和诚意。对话,始终能感知到孙逊的真诚和谦逊。以下是孙逊的讲述:

话剧,让我爱上了表演

我的运气很好。我是上戏92级的,96年毕业,进了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演了多年话剧。我父亲是中戏毕业的,我哥哥也上的中戏导演系。高考的时候我本来也准备考导演系,谁成想,最后阴差阳错去学了表演。

接触话剧之后,我找到了表演的快乐。毕业的时候,同学已经有人签了公司。我是同级第一个拍电视剧的,但更想去演话剧,我太喜欢舞台了。舞台有一种即时性,你昨天演完有了新的感悟,今天再演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部队的话剧和外面的还不一样,只在内部演,普通观众看不到。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和花箐导演认识。我们关系很好,他和我说,《我的兄弟叫顺溜》是我第一部电视剧,你得来。我就去了。拍了一个礼拜,我说不行,这个人物(三营长)没有来路,没有去处,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想改改。

《我的兄弟叫顺溜》

剧中其他人说的都是方言,宝强东北话,国强河北话,我说我也应该说方言。我查了好多新四军的资料,当时新四军的战士几乎都是南方人。以往的抗日剧,多数都是北方口音,基本没有南方军人的形象。我就决定让他说湖北官话。

我在武汉上的中学,对武汉话很熟悉。花箐导演很信任我,我就加了几场戏。当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这个人物能可信一点,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后来编剧朱苏进老师还给我打电话,说你演得比我写得好。我很惶恐。

演完这个角色之后,我在影视行业的前景一下子打开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很感谢花箐导演。三营长这个角色,为我后面带来了很多机会。

后来市场就都来找我演三营长,我开始抗拒。因为三营长是我用戏剧创作的方式塑造的一个人物,他走路的姿态、语言表达、语速节奏、眼神、思维方式,甚至包括人物关系,都是刻意设计的。这不是我的本色,演起来就会很累。

我一直不喜欢给自己设限。我演过军人,演过梅贻琦,从26岁演到76岁。演员往往会受到本人气质的局限,但我一直在拓展边界。始终想看看,作为一个演员,自己的尽头在哪里。只有找到了自己的边界,才能更好地成为角色。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到一个瓶颈了。表演这个东西,是从零到有,再从有到零的。从零到有的阶段很好跨越,因为你毕竟在学校学了很多戏剧表演理论。但要想跳脱出程式,又得把一切都抛开。去感受环境,感受温度,感受你的对手,而后自然而然地表达出你的生理反应,用1%的理性去控制99%的感情。

所以我决定沉淀一下。那段时间,我拍戏比较密集,对孩子陪伴不够。正赶上家里老二出生,有一天老大就跟我说,爸爸你别拍戏了陪陪弟弟吧。

《警察遇到兵》

2014到2018年,我把一切工作都推了,专门在家里做饭带孩子。

直到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才重新出来。其实不完全是家庭原因。我的确也觉得自己被过度透支了。当时几乎是连轴转,一年只能歇一周或者半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在拍戏。看剧本也要时间,最后把自己搞得很累。

宅在家的前两年,还有人找我演戏,逢年过节能收到圈里朋友的祝福微信。过了两三年,突然发现,没人找了。你是演员这件事,一下翻篇了。哪怕想出来演戏,也没人找你了。倒不是懊悔,毕竟是自己的选择,但总得找点事做。

当导演,事出偶然

《暗刃觉醒》从剧本筹备到最终呈现,差不多用了五年时间。

写《暗刃觉醒》事出偶然。有一次我和嵇道青先生在常州,大家聚一起聊天我就讲了个故事。故事叫《一头会飞的猪》,讲一个特种兵脱下军装以后的生活。市面上这样的故事不多,大家很少能看到他们战场背后相对真实的一面。

我当时也没说自己写,就是给他提建议,因为《特种兵》系列很成功,问他能不能做一部网剧,讲一个特种兵退役的故事。他说挺好的,你写吧。

我之前的确改过剧本,但还没有一个人从零到有地创作一个剧本。当时就有点懵。我随口一说,要是我写肯定自己当导演。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没想到他给我寄来一份合同。话赶到这,那就试试吧。我父亲也很支持我,在成为编剧这条路上,他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信心。

一开始,我找了两个职业编剧,共同构建大纲。写着写着理念不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故事大纲2万多字,人物小传接近5万,全是我一个人完成。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好笑,当时就埋头写,写完一稿发给嵇道青先生。不知道拍不拍,给谁拍,投资多少。他很喜欢这个故事,让我放心大胆地写。

我一口气写了12集。起承转合依据自己的意图,完全是反套路的。这12集交给嵇道青先生后,他和我说太短了,得写24集。后来就继续写。

写作很痛苦,当编剧真的会掉头发。白天带孩子,晚上写,黑白颠倒。

我突然理解了编剧,为以前动不动大放厥词的行为无地自容。当然,写剧本的过程,也是一个自我学习的过程,还是挺快乐的,能让人变得稍微聪明。

24集剧本成稿后,就兵分两路,找平台和审剧本。那段时间,我爸进ICU了,我就守在病床前改剧本。我非常着急,想抓紧立项拍摄播出,让我爸能亲眼看到这个剧。事与愿违。父亲走了之后,我的心态反倒越来越平稳,不急了。

平台提了意见,说要改剧本。而且要抓紧改,开机时间已经定了,就在去年6月11日。好在对剧情走向和人物关系烂熟于心,我迅速完成了前6集的重构。

最开始定的外景拍摄地是广东台山,景都去看了,后来因故没去成,不得已选了江苏常州。常州这座城市,是标准的江南小城。虽无特别景致,但因为西太湖影视基地的存在,拍摄的基础条件不错。

拍摄过程中赶上疫情,无锡和常州先后实行管控,我们不断调整计划,全力抢戏。后面分组赶场,原来一天的通告,争取几小时拍完。夜戏能转场三到四次。杀青那天,杀青饭都没吃。要是再晚一天杀青,常州就不便进出了。

实际上,疫情给我们的拍摄带来了太多的变数。原本已经有精密的预算和周期,详尽的拍摄计划,但疫情来了只能随机应变。幸而有经验丰富的团队,我们才抢完了进度,如期进入后期制作。

这个戏的主创团队,都是我十多年的朋友。摄影指导高成岗,造型指导王毅,美术指导付来银,都是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了,给我有力支撑。还有监制黄文利,利用丰富的片场经验给我全方位的帮助。

我们有着共同的创作态度,甚至在开机之前,我就提前和他们说好,我们要对标什么样片子,大概影像风格、叙事方式如何,都已经讨论了很多遍了。

虽然拍得很累,可痛并快乐着。别的导演第一天拍戏,可能会哪里不适应。我第一天就如鱼得水,仿佛获得了新生。

拍出拳拳到肉的魅力

虽然过程坎坷,但还是剪出了29集半的素材。因为我们的镜头足够多。

多角度叙事和镜头的反常规是我的特点。开机前,我就和摄影、美术等主创人员说,要抛开以前拍戏的固有思维模式和思维惯性。

开始拍摄时,摄影指导找到我说,导演这样拍是不是太另类了,个性化镜头太多了。我说不是,当你统一一部戏的风格时,它就形成一套独特的角度。不一定好,却有自己的魅力。

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里,两人对谈一场戏,用了十几个机位。普通观众根本看不出来,只觉得很细腻。拍到第三天,演员也开始认可我的看法,非常配合,十分给力。所有演员之间,都建立起非常深厚的感情。

周期这么紧,最终还能像模像样:第一,得益于大家的帮忙;第二,得益于运气;第三,得益于我自己。作为编剧,作为导演,我对这个故事太熟了。我在脑海里把故事重新捋了一遍,不说天衣无缝,起码逻辑是合辙的。

有些难理解的地方,也有人让我用画外音。我当即拒绝了。我觉得,影视剧还是要用镜头语言来说话。我经常跟我的演员说,能演的千万不要用嘴说。

我过去看了很多韩剧,人家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戏剧诞生了几千年,你说我要写一个完全新鲜的、别人从来没用过的套路,是不成立的。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玩过的,差别在于同样的套路高手能找出不同的玩法。

《暗刃觉醒》最开始,是想做成都市情感剧的。情感线很饱满,奶奶和孙女,父亲和女儿。注入打戏,主要是为了加快节奏。类型剧必然要考虑到受众喜好,但味道仍然是不变的。

不少观众说,打戏很真实。因为演员几乎都亲自上,我们也有替身,但很少用到。整部剧,打得最差的就是我。一来,我爱每一个演员,关注一切,对自己反倒不那么上心了。二来,演戏需要精神体力的保证,连导带演太疲惫了。

我和动作导演强调,我们不要搞那种特别飞的东西,一定要落地。不要战争片或古装剧的感觉,要疼,要拳拳到肉。成本所限,有的地方做不到最好,我们不硬上,尽可能把它拿掉。没有一部戏是完美的,但一定要懂得“藏拙”。

我这个戏,没有吻戏,拥抱都很少。现在看来可能有点老套,但我的理解是,亚洲人或者说中国人最真挚的情感,一定是藏在细水长流之中。它不需要太大的戏剧冲突,它是温润的,在一个平和的生活语境下静静流淌。它就是生活。

生活的东西,是最难拍的。我一开始就跟大家说,你有五分体验,表达四分就够了。千万不要体验了五分,表达出六分。那样就夸张了,过火了。

这个戏的片头片尾包括片花都是六合做的。他们被我的诚挚打动,干起活来多快好省。音乐是壹麦文化做的,他们非常用心,音乐为影像增色不少。

这部剧能成功播出,离不开爱奇艺当家人龚宇,总监制王晓晖,总制片人杨蓓,总制作人嵇道青。龚老板和晖台专门来探过班,认可我的创作初衷,蓓姐也下了很大气力,嵇道青先生更是从头到尾操持。没有他们就没有《暗刃觉醒》。

这一代观众,是有史以来最幸运也最严苛的观众。他们是美剧、韩剧、日剧以及英剧的爱好者,很多人的看片量甚至比我们从业者都多。我们必须时刻保持一颗谦逊之心。

【文/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