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首日,《隐入尘烟》仅收获了36.08万票房,排片占比为2.3%。尽管它是自2019年以来首个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电影,也是今年目前为止豆瓣评分第一的院线片,但目前看来,它的光芒还没有在票房市场充分散发出来。

即便是对于一部文艺片来说,36.08万的成绩也难免令人惋惜,但作为导演、编剧的李睿珺却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在他看来,他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一直在拍自己想拍的电影,没有饿死,还有一些节展愿意邀请我,还有机会通过院线让观众看到我的作品形成交流。”

在上映前,毒眸和李睿珺导演聊了聊,他正在研究下一部影片的剧本,在自己的“苹果园”里等待下一棵成熟的“苹果树”。不论是上映还是入围的消息,比起从前刚开始拍电影获得认可时的激动,如今的李睿珺都能更平静地去看待了。

一直以乡土为命题的他,每部影片都在从不同的维度来拍摄自己从小长大的村子,这一次的故事是围绕着爱情展开的。由职业演员海清和非职业演员武仁林主演的《隐入尘烟》,讲述了处于农村边缘的一对夫妻,一步一步逐渐建立起对生活的信心,但最终又回到原点的故事。

影片拍摄于2020年,那是疫情刚刚席卷全球的一年。拍摄过程中有焦虑、有挣扎,但这些贝壳中的“沙砾”,最终磨出了成片的“珍珠”。在这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时节,李睿珺说在《隐入尘烟》中最大的收获是耐心。对于当下的电影行业来说,或许都需要对眼前的事物多一份“耐心”。

创作像种苹果树

李睿珺把自己创作电影的方式比喻成“种苹果树”——脑子里面有五六个故事一直在转,哪一个先圆满了,就先拍哪一个,就像在一个园子里种苹果树一样,哪棵熟了就先采摘哪棵。

“种树”的过程是漫长的,以《隐入尘烟》为例,最早有这个故事的初步想法还是2012年的事情。用了六年的时间,李睿珺才终于感觉故事在脑海中已经琢磨完整了,于是在2019年,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剧本写出来,并修改、定稿。

尽管《隐入尘烟》讲述的是两位在农村处于婚恋市场底端的男女——特困户马有铁和小便失禁的贵英的故事,但在李睿珺看来,其实生活中的每一个集体里都有这样的人存在,而很少有人把目光移向他们,“一个公司里、一个班级里,都会有特别出众和活泼的,也有闷闷地坐在角落里面不被关注的人。他们的情感活动和心理活动,如何在这样一个氛围里面自处,如何跟周边的一切建立联系,这个很值得去讲述。”

有了创作原点,李睿珺开始构思这个故事完整的结构。等到剧本写作完成后,脑海中放映了无数遍的关于“贵英”形象,与几年前在影展上相识的海清老师重合了。于是他试探性地把剧本发给海清,问问她感不感兴趣,结果海清看完之后表示很喜欢。

尽管海清一直很希望能在角色上有所突破,但贵英这一农村妇女的形象,和她过往大多数时候饰演的角色有着太大的反差,难免有所犹豫。然而,李睿珺是有信心的。“我当时告诉她,我只要两个条件,第一是给我充分的信任,第二是给我充分的时间,我就一定能把她变成贵英。哪怕做不到100%,起码也能做到80%。”

职业演员的生活化、非职业演员的专业化,这两个难题对于每个导演而言都是考验,而李睿珺需要在这一部戏里同时解决。原因在于,男主角马有铁在片中有大量劳作的镜头,对于没有干农活经验的人来说,很难短时间内学会,于是李睿珺决定由自己的姨夫武仁林来扮演。尽管他之前也在李睿珺的电影《老驴头》、《白鹤》中有过表演经历,但担任男主角还是第一次。而女主角贵英劳作的时刻很少,却有着情感十分细腻的部分,更适合职业演员呈现。

之所以能对自己充满信心,是因为李睿珺在过往的拍摄中积累了训练演员的心得。在《老驴头》当中饰演女儿一角的张敏,是李睿珺的爱人,也是专业演员出身,拍摄前为了让她进入角色状态,每天都让她去铲沙子、开拖拉机,“你跟她说要领,她是体会不到的,她只能在实践中去自己体会,去感受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女性的那种艰辛和不易。”

同样的方法也被运用在了海清和贵英的身上。李睿珺让海清在拍摄前一个月就开始体会生活:先是从打扮上完全变成一个农村妇女;然后在语言上一直保持用方言沟通,创造语言环境;生活上也住在姨父家里,有时跟着姨父去赶集,晚上一起看看电视喝点酒,对一对台词。浸泡在农村生活里的海清,一直被村子里的村民们误以为是姨父家的亲戚,直到电影正式开拍剧组就位,村民们才逐渐意识到居然来了个大明星。

为了保证拍摄进度,每到演员拍不下去的时候,李睿珺也会主动站出来示范,从情绪到台词到走位,他都能给出十分清晰明确的指令,“我一般是很少给演员去做亲身的示范和表演的,但假如给了演员20多次机会,还是一直没状态,那我会果断说按照我的方式来。”

这依赖于他在“种苹果树”时的充足准备。不同于有些导演倾向于在现场找感觉,李睿珺在剧本创作阶段就会把这部电影在脑海中放映无数遍,这让他在现场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作为一部拍摄了一年四季的影片,李睿珺最大的收获就是得有耐心。

比如一个非职业演员和一个职业演员搭戏的时候,有时这个人状态好,那个人不好,有时那个人状态好,这个人又不好了,每个镜头拍二十七八遍是常态。但为了影片的质感,就得让演员一点点进入,不能急躁;

比如自然光,李睿珺发现每天太阳刚落到彻底黑死之间,差不多有15到20分钟的时间是最美的。要把握住这个天光,就只能带密度地拍,每天拍一点点,一场戏拍个三五天。同时,还要照顾戏里会出现的庄稼、动物,因为要接上戏,所以不能让它们变化太大。

“农民是靠天吃饭的,我们也是靠天吃饭的,农民等粮食能等一年,我们拍一个电影为什么不能多等两天呢?”李睿珺感慨道。

外部环境也在考验着他的耐心。《隐入尘烟》的拍摄时间是被人们称之为“疫情元年”的2020年,彼时,电影行业的每个人都还不知道怎么在疫情的笼罩下工作,一种关于未知的焦虑蔓延在每个人的心间。

因为疫情,有些工作人员可能临时不能赶来,剧组里的工种频繁换人,每次来都要交接一遍。拍摄要用到的设备能不能及时运到,也时刻牵动着整个剧组的心弦。

最要命的是,资金也变紧张了,原先谈好的资金因为疫情出现了一些变数,李睿珺只能拿自己的钱先拍着。总共分五次拍摄的影片,李睿珺需要在每一个阶段拍摄时再去找下一个阶段的钱,分批次把钱慢慢凑够。据李睿珺透露,因为疫情而产生的额外支出,大概是原预算的20%左右。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回过头来看这段经历,李睿珺还是有乐观的角度,“当时全国能开工的剧组就没有几个,这反倒让剧组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都能静下心来干好眼前的活,因为能有活干本身就不容易了。”

两个柏林

耐心加上静心,让《隐入尘烟》成为了疫情后唯一一部得到欧洲三大电影节认可的华语佳作。得知自己入围柏林主竞赛单元的时候,李睿珺还来不及高兴。因为当时他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影片还有许多后期工作没做完,脑子里闪过的更多是现实问题如何解决。

“如果真的要说高兴的话,可能还是2010年《老驴头》入围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时候吧。”那是李睿珺生涯的起点,是他认为自己第一部有自觉意识去创作的作品。

李睿珺最早是学美术的,那时的他喜欢看动画片,志向本来是考动画专业。后来受到老师和学校招生的影响,他选择了影视广告专业。尽管专业的培养方向是广告导演而非电影导演,但在影片分析、视听语言的课程里,李睿珺得以观看并学习了大量的经典电影,才开始真正对电影着迷。

毕业之后,李睿珺先去电视台打工,赚钱糊口,业余时间写写剧本,希望能找到一个拍电影的机会。工作了三年之后,还是没有机会,他决定自己想办法,于是拍出了《夏至》。在李睿珺看来,《夏至》是一个不自觉的创作,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干这一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学生作业。到第二部《老驴头》的出现,才是真正第一个他认为必须要表达出来、必须要按照自己的美学来拍的故事。

《老驴头》的预算只有30万,整个剧组只有7个人,一杆话筒,一个HDV,两盏红头灯,加一些200瓦的灯泡。全剧组都住在姨父家,拍了20多天。李睿珺也有过犹疑,他不知道这样“粗糙”的作品究竟能不能算是一部电影,但柏林电影节的认可给了他这颗定心丸。这让他确信,一部电影的关键,不在于外在的形式,而在于它体现出的导演的美学、叙事能力和整体把控能力。

同为艺术的表达形式之一,比起他儿时学的美术等其他艺术形式,李睿珺认为电影有其特殊之处,“首先它要花很多钱,其次它需要很多人默契的合作才能完成,这当中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他的艺术创作你可以靠自己一个人搞定,但电影不行。”

这也让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他认为这个行业里有才华的导演特别多,但他们在要拍一部电影的时候,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最后推进不下去。“没有机会拍第一个,可能就没有机会拍第二个第三个。但我能这么一部接着一部地在拍,并不是说我就是最有才华的,我觉得真的是运气好。”李睿珺说。

在后疫情时代,电影行业仍然没能完全适应来自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市场等待复苏,资方等待盈利,文艺片只能在更小的夹缝中生存。李睿珺自己也能感受到,和他同道的电影的从业者所处的环境是十分艰难的,但难有难的做法。

“任何时代它都会分阶段,有好的阶段就有不好的阶段,人总要去经历这些,”李睿珺说这件事就像天气一样,有阴天就有晴天,“但好在,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件事情,而是大家都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