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人》（The Young and the Damned，Spanish：Los Olvidados）开篇一段非常奇怪，出现在银幕上的是纽约、伦敦、巴黎的高楼大厦，画外音解释说：在繁华后面也有贫困的住户，孩子们食不果腹，得不到良好教育，这里是滋生犯罪的温床。人们期望情况会有改善。在墨西哥也有同样现象。

画面随后切入一群在贫民窟空地上玩耍的孩子：这部影片的小主人公们。为什么要拍摄这些穷孩子，为什么要暴露贫困和黑暗？墨西哥也有很多漂亮富裕的地方可以拍电影啊？从布努埃尔（Luis Bu uel）开始拍摄，到影片上映，这样的质疑一直没中断。剧组的一位化妆师甚至在拍摄中途愤怒地辞职离开，抗议布努埃尔对墨西哥女性的描述。在影片首映时，没有一个朋友、同行陪同布努埃尔去影院。此后，一些组织对导演的声讨也极为激烈，甚至对他进行人身威胁，要把他赶出墨西哥。墨西哥文化界的朋友甚至因此不再和布努埃尔说话。

2002年，一段胶片被发现，据说是《被遗忘的人》的另一个结尾。不同于现在我们看到的结局，这个结尾非常乐观，为影片平添了一个光明的尾巴。2011年，曾在片中扮演主角佩德罗（Pedro）的演员回忆说，当年布努埃尔承受了很大压力，被要求改变原有的故事结尾，要表现墨西哥进步的一面。不得已，他补拍了一段。为了能够通过当局的审查，布努埃尔还不得不在影片的开始增加了那段莫名其妙的解说。

导演布努埃尔

内心越自卑的人，越脆弱。人们可以习惯于面对高楼大厦后面的阴暗贫困，但是不能容忍被拍摄到电影中，让更多的人看到。不过，既然在纽约、伦敦和巴黎这样的大都市也存在着同样问题，强烈的民族主义感情似乎可以获得一点平衡。

在这样的背景下，《被遗忘的人》和布努埃尔很自然地被妖魔化。该片可以看作是布努埃尔认真投入创作的第一个长篇故事片：开局似乎相当不利。幸而，此片在墙外开花。布努埃尔因《被遗忘的人》在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导演奖。布努埃尔凭借此片登上国际影坛，此后佳作迭出，成为顶级电影大师，《被遗忘的人》也被列入电影经典。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影片收录于“世界记忆”名单。

对同一部影片的看法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差距？这缘于对电影的认识不同。至少在本片拍摄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绝大多数观众没有想到电影和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联，还是把它当作娱乐手段。而一些欧洲电影人早就不满足于此，尤其是“二战”后在意大利形成的新现实主义，将电影作当作探讨现实、呈现现实的艺术手段。一部影片的价值取决于它表现现实的力度和深度，而不是制造假象、粉饰生活。《被遗忘的人》的拍摄手法虽然和新现实主义有很大不同，但布努埃尔在影片中所展现的对待现实的态度与意大利导演罗西里尼、德·西卡等人不谋而合。

其实，令观众感到不舒服的不是影片展现的贫困，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影片一开始，孩子们得知海博（"El Jaibo"）从狱中出来了。他带着这群贫民窟里的孩子四处游荡，掠夺比他们更弱势无助的人。一个孩子在试图偷窃卖艺的老瞎子时，被瞎子打伤。海博便带人袭击瞎子，还把他卖唱挣钱用的鼓砸破。他们打劫一个没有腿的人，不仅抢他的钱，把他翻倒在地上，从欺凌中得到快感。海博还故意把残疾人借以行走的木板推到坡下。【图3】

平民区的一群孩子围攻打劫一个没有腿的人

片中每个和海博有关的情节都带有凶恶的气息。他是其他孩子在生活中时时要面对、无法逃避的一个存在。海博不仅是这里的地头蛇，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孩子们崇拜他是因为仰慕强权，因而也失去了对善恶的判断力。只有当海博将另一个孩子朱利安（Julián）打死，他的行为才让佩德罗感到害怕。但佩德罗的惊骇更多是想到警察会追究，而不是因为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居悲惨地死去了。

在表现海博恶劣的品行时，布努埃尔显得毫不留情。只要他一出现，总是会带来灾祸，而且都是他有意为之。在影片中，海博代表了这个资源匮乏、没有出路的贫困环境中最暗淡的一面。即便如此，布努埃尔依然对他表现出一丝同情，而且是以布努埃尔式的隐晦方式表达的。在影片的结尾，海博倒在警察的枪口下。此时出现了一个女性的画外音：“我的孩子，你多么孤独啊!”同时在海博倒地的画面中，叠加了一条狗。

在海博诱惑佩德罗的母亲时，他告诉她自己是孤儿，他从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和庇护。这是片中唯一一次揭示海博的身世。在他死去时，女性的声音仿佛出自他的母亲。这个在贫困残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终于不再需要为生存挣扎了。温柔的母亲将会把他领走。海博身上的恶和冷血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在生存的战场中产生的，影片没有交代。叠画在海博身体上狗，可以有很多解释。它代表死神，或者他的孤独如同海博。还可以把它理解为像海博一样具有多面性，在争抢食物和地盘时，动物凶险的本能就显露出来。人也是如此。不过布努埃尔并不希望观众把他的影片解释得如此明确。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向只是出自联想，可以让画面像梦境一样不可捉摸。

海博代表了这个资源匮乏、没有出路的贫困环境中最暗淡的一面

这种手法在布努埃尔早期和之后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在他最著名的超现实短片《一条安达鲁狗》中，各种不相干的事物混杂在一起，显得毫无逻辑，但又使画面生动有趣。在布努埃尔离开墨西哥到法国拍摄的晚期作品中，虽然还保留了贯穿影片的情节和人物，但是加入了很多超现实主义的元素。对此，其实并不需要作出明确的解释。布努埃尔尤其不喜欢的是人们硬要把他兴之所至的联想归结为象征意义。在阐释象征时，人们就会变得一本正经，忽略了导演本意只是为了好玩，使情景不单调。

在布努埃尔看来，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过于拘泥于教条，执着于在影片中原封不动地复制现实。现实中其实也存在着不可捉摸的神奇事物，完全可以用想象赋予影片朦胧的诗意。这也是表现现实的一种手段，而且更接近现实的多样性，也使影片更富于艺术性。

此外，在一些场景中经常出现动物，也是布努埃尔影片的一个特色。除了海博死去时的狗，《被遗忘的人》还出现了一些鸡。有时是因为故事发生的地方本来就有一些鸡，比如在佩德罗和梅凯（Meche）的家，还有佩德罗被送入的农场。但在有的场景中，动物的出现是随机的。比如海博袭击老瞎子的一段，瞎子被打倒在地，正好一只鸡走过来。这只鸡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让画面像现实一样不可捉摸。

不过佩德罗的梦不是胡乱的联想，确实有很强的寓意。他的母亲在怀他时才14岁，而且不知他的父亲是谁。她因此厌弃佩德罗。而佩德罗特别渴望得到母爱。他饿着肚子从外面回来，母亲却不给他东西吃（女化妆师因认为这个段落丑化了墨西哥母亲的形象而愤然辞职）。在梦中，佩德罗梦见母亲像圣母一样从床上飘过来，给他一块很大的肉，但却被海博抢走了。在饥饿时人会梦到食物；在渴望爱时，梦中给予爱的人会特别美丽。布努埃尔用慢镜头表现身着白裙的母亲，有种“风吹仙袂飘飘举”的美感，覆盖身体的锥形裙摆看上去又酷似西班牙一种古老的圣母像。

为了得到母亲的爱，佩德罗决意离开海博，找一个能挣钱的工作。但是海博偷窃牵连了他。在他离家出走的段落中，影片再次强化表现了一个弱肉强食、没有同情的丛林世界。游戏场的老板驱赶饿着肚子的孩子们推动旋转木马；当佩德罗实在没有办法，想从垃圾堆里找食物时，两个瘦骨嶙峋的人冒出来，恶狠狠地宣称这是他们的地盘。

在这群孩子中，佩德罗是一个中间色，他可以和海博一样成为一个恶棍——在片子一开始，他对海博言听计从，带着海博去找朱利安，眼见海博对他施暴。但是当有人给予他信任和关心时，佩德罗又会改邪归正。他被送到农场后，本来是想留下的，但是海博抢了校长给他的钱。愤怒的佩德罗竟然向人高马大、出手凶狠的海博挑战。这也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当他的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到处寻找他时，他的尸体已经被顺着山坡丢到垃圾堆里。这个结局非常残酷。但现实就是如此。为编写剧本，布努埃尔用六个月的时间观察墨西哥城的平民窟。他确实在一个垃圾堆中见到了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尸体。[ii]

在被重新发现的那段影片中，海博把钱还给了佩德罗，佩德罗回到了农场。这是一个美好的结尾，心软的观众会更喜欢它。但是，这完全不符合海博的性格和生存原则。当影片违背现实时，它的生命力也就被消弱了。因此这种妥协虽然能给一些人带来安慰，但却是虚假的。

片中微弱的亮色是www.raogun9.com来自乡村被称作“小眼睛”（""Little Eyes"，Ojitos" ）的男孩。只有他保持着淳朴的天性，还没有学会顺应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在海博欺负梅凯时，连她的哥哥都不会出手相助，只有矮小的“小眼睛”表达了愤怒。他和梅凯的友情是既是基于两个弱者的同病相怜，也是因为在他们的周围，找不到和他们一样具有正常情感的人。

在戛纳获奖后，《被遗忘的人》在墨西哥再次放映。竟然取得了不错的票房。观众的趣味从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暗中驱动时代前进的往往是那些被认为惊世骇俗的作品。正是布努埃尔这样的大师凭借天赋和勇气拆毁了道德和习俗的藩篱，使电影具有更为宽广的表现力。

[i] 《危险，切勿把头伸进来——布努埃尔谈话录》新星出版社2010年6月第一版P97—98

[ii] 同上 P88

作者简介：

郑实，作家，曾在三所欧洲大学学习；游历过欧洲十余国；热爱欧洲文化、艺术。曾为各类报刊撰写影评、书评，开设文化类专栏等。

出版有“欧洲历史文化之旅”丛书 《在巴黎天空下——巴黎历史文化之旅手册》《在郁金香与巧克力的国度——荷兰比利时历史文化之旅手册》《在绿荫天使的羽翼下——柏林历史文化之旅》及《光影中的梦幻与真实——戛纳电影节密码》《我们为什么热爱艺术电影》（合著）、《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合著）等。即将出版：《一只装满故事的靴子——意大利历史文化之旅》，《置身繁华与流逝之间——西班牙历史文化之旅》。

原文刊载于《光影里的梦幻与真实：戛纳电影节密码》，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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