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之神》是松竹映画的百年纪念作品,它不是一部风格技法有重大突破,或是剧情设计多精巧的电影,甚至可能躲不过雕琢感太重的批评。但《电影之神》绝对情感真挚,是瘟灾之年里献给所有影迷的情诗。

剧情围绕着酗酒嗜赌的乡展开。乡到老来仍执迷不悟,持续借款赌博,妻子淑子与女儿实在不堪其扰,终于强硬没收乡的年金和存款;乡一气之下夺门而出,来到昔日片场老友寺新经营的电影院,在寺新的邀请下,乡看起了年轻时担任副导演协助拍摄的电影,从主演女星园子的眼神中,看见曾怀抱电影梦的自己。时序开始倒转,回到乡落魄之前,电影蓬勃发展的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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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与现在的时间轴交错,缓然诉说乡和淑子以及寺新的电影青春,传递 1950到1960 的日本制片文化。本片导演山田洋次在《电影之神》的时空中,还是剧组的实习生,如今透过成为日本影坛巨匠的他,回望日本电影的黄金年代,实别具意义。角色的生命也是导演的生命,相互连结下使《电影之神》中人物对待电影的崇敬,更显深刻动人。除了呈现电影的产业文化外,为使角色的生命历程和电影信仰的关联更加紧密,需要透过冲突制造角色前后的反差,呈现冲突的因子分别为爱情和家庭──看似是伦理励志电影老套的安排,但置于《电影之神》的时空下不显俗套,反而成功营造出时代感,去反应当时的社会环境。

乡准备放弃电影事业回故乡时,淑子不顾母亲反对,连夜透过好友帮助和乡私奔,即使乡因为离开片场工作后一蹶不振,淑子仍不愿离去。她和乡的情感牵扯,固然证明这是爱情炙烈的燃烧,但何尝不是在诉说女性在时代环境下的无力?借着电影信仰的主题,描绘女性依赖男性,选择爱情时还需受母亲约束,以致于连夜奔走,无法完全依照心之所向。后续并没有交代淑子和母亲的关系是否破裂,但依照时代推论,和原生家庭分崩离析者还是占多数,淑子对乡的苦恋,是旧时代女性面对家庭及父权社会共同的伤痕。

淑子的女儿则是母亲的对照面──独立自主,就算面临中年失业危机仍不向前夫求助,俨然是新时代的女性代表。但她陷入的是矛盾复杂的亲子情感:明知父亲借款欠债,甚至曾经外遇,但当心头冒出希望父亲可以消失的念头时,却产生无比的愧疚感。血脉相承的连结,使淑子的女儿成为家庭里负担最大的自罪主体,父亲的懦弱不作为让女儿提早面对社会,外表的刚强其实是无数次内心崩解的伪装,她还是爱着父亲,只是这份爱藏在最深处,无法轻易提取。两代女性为了守护家庭与乡发生冲突,让过去电影梦种下的因果重新回到每个人的生命舞台,乡对于电影曾经的信仰,也将在女性的映照下更为炙热。女性的力量在电影中不容忽视,没有女性剧情的支撑,观众亦无法感受乡内心复杂、懊悔兼具的情感。

电影信仰的母题则在冲突之后出现。寺新陪伴老友观赏以前在片场共同工作时的电影,一幕幕黑白画面的回放,引领观众看见乡曾炙热的电影梦。年轻时,乡也是一名有才华的副导演,在剧组工作时不断累积创作养分,当他在淑子工作的食堂里,将那名为《电影之神》的突破性剧本亮相时,可以看见电影的故事性与未来性,是如何使人入迷。此刻电影还未映演,众人却早开始贪恋想像,每双为电影闪亮的眼神,已足以说明电影的引人入胜之处。《电影之神》让片名与电影中乡创作的剧本名称重合,透过剧情和剧本内容的呼应,使原本单纯的片名顿时蕴含角色经历和电影信仰的精神,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融合巧妙,让电影的一切元素皆可呈现角色生命。

寺新和乡不同,他不在剧组工作,他是播映室的放映员,为剧组播放一遍遍的电影母带,若以角色类别来分类,与其说寺新是工作人员,不如将他归类为影迷。寺新崇敬电影每一幕的光影,那是他想要追逐,却因天分受限无法触及的世界。与乡对比,寺新没有令人为之惊艳的创作才华,但他拥有的是对电影无比坚定的信仰;寺新温柔地守护乡的电影梦,一如热爱电影的你我,静静伴着所有曾震慑我们的作品。

两人看待《电影之神》的剧本态度也不尽相同,寺新散发出的是影迷捕捉到电影趣味时的气息,而乡期待技术和剧情设计上的变革能突破窠臼,为影坛带来冲击。一人在银幕前,一人在银幕后,用不同的方式对电影着迷,两人为电影散发的光辉,是信仰一般的存在。寺新与乡对电影的执着,将凝聚电影院中影迷的心神,彷佛听到电影之神的呼唤,与角色灵魂在此刻重合。时序推移,乡终于迎来《电影之神》的开拍,梦想成真之时,等待他的却是现实的残酷。乡的剧组人员,乃至演员,都是多年在电影业打滚的前辈,对于乡的创作有诸多不理解,甚至急于规劝他只要按照过往的手法呈现,不需多有创新。

体制的枷锁使乡动弹不得,《电影之神》利用乡的执导经验,呈现出一部电影诞生前的挑战,除了和团队协调,也需要面对理想面和执行面的差异。创作想法上的自我碰撞,片场的高压环境,甚至能马上使导演对自身充满信心的作品产生怀疑,《电影之神》运用简短的几幕画面,完整描绘新导演在过往的片场文化中所面临的困境。就在乡和摄影组的前辈争执时,意外无奈地发生,他从片场的木梁上跌落,而《电影之神》的拍摄,也胎死腹中。仅透过片场意外让乡万念俱灰,加上简短的自我怀疑描述,就让他果断递上辞呈、放弃一切,本片在放弃创作的剧情转折上呈现得太过快速,不易使观众体会乡挣扎的情绪。此段可视为《电影之神》剧情设计的瑕疵,不过也确实可以从中窥视,片场文化中前辈体系的巨大影响力,挤压了电影美学的创新和突破。

乡从怀抱无限热忱到放弃一切的快速转变,体现他性格上的弱点,但同时也能看见他对电影的坚持。若继续留在片场,却只能创作手法类型相似的作品,他宁可背离挚爱,也不愿自己对电影的坚持受到委屈。一部作品对乡来说就是如此神圣,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离开电影工作的乡一蹶不振,回到乡下逃避一切,而寺新则继续坚持他的电影梦,他用了影迷最为人称羨、也最浪漫的方式实践──开了一间属于自己的艺术电影院,播放他所爱的每部电影,这间电影院,重新牵起寺新和乡一家人的缘分。

《电影之神》中对电影信仰的执着令人动容,但不只是靠乡的浴火重生去建构,寺新代表的戏院文化也是非常重要的衬托。或者,更可以将视野扩展:寺新代表的不只有戏院,而是所有饱含情感的旧式观影文化。戏院是电影人的安魂地,揉杂了青春年少,揉杂了发鬓斑白,戏院记住不同的脸谱,脸谱也记住所有画面与气味,一切悲喜化为光影,藏进黑暗深锁的大门。

有时甚至无意识,就只是看着,不明白自己究竟看了什么,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来到这里,至少没有任何勉强,也没有任何催促。似魂器的布幕,轻易地将观者魂魄揉捏成不同形貌,装载进无边世界,哪怕侵入鼻腔的一丝霉味,座椅突起的硬块,也无法阻止。黑暗中,光和温度结合成画面,让灵魂得以安放,最终伴随着一些腐朽和脆弱得不堪,望向银幕的最深处。

《电影之神》描绘的是陪伴我们电影生命的一切,银幕上映演着我们热爱电影的每一幕,空间里留存每一份悲喜哀荣。《电影之神》真挚地向所有回忆告白,透过寺新的坚持诚心祈愿,愿所有影迷铭记未来或将消逝的观影文化。到老来,乡欠下大笔债务,淑子迫于经济压力只好出外打工,恰逢寺新的影院招聘清洁人员,淑子面试时被寺新认出,电影无形之中又让三人重逢。寺新在乡放弃电影产业时,默默留下了乡创作的《电影之神》剧本,重逢时他将剧本留给了乡的孙子,寺新对待电影的热诚与温柔,换来乡的重新振作。

电影对于三人生命的影响,从过去慢慢移转至今,电影之神的引线不断似有似无地出现于剧情中,一切的机缘都愿意使人相信,电影之神始终守护着三人,是祂让寺新出现拯救即将跌坠的乡,也使淑子的家庭生活逐步回到正轨。乡的旧剧本令孙子赞叹不已,受到鼓励的乡决定参加剧本大赛,重新面对创作。乡的电影之路虽然历经波折,但靠着寺新和孙子的支持,终于一偿夙愿,成功夺得剧本竞赛的大赏奖项,创作得到业界肯定。乡与孙子共同修订剧本的过程,可以看见乡为求突破,并不会死守过时的想法,反而广纳建议,《电影之神》借乡面对创作的态度,暗讽电影产业中存在的封闭文化,乡以自身对创作的变通豁达,亲自为他嗤之以鼻的闭锁系统上了一课。

伴随大奖而来的是乡的告解,此刻的他因烟酒导致的心脏病正在住院,只能透过孙子的手机扩音参与颁奖典礼,女儿代替乡上台领奖致词,乡书写的致词内容非常简单:「谢谢你们,我真是无用的父亲。」承认自己的无能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那是完全认清的忏悔,承认了自己一生的不作为,将所有看似洒脱的伪装剥离,直指内心本相。《电影之神》用一句话收束家庭与爱情的支线故事,不过于滥情的铺陈致词,一语道尽乡的人生与懊悔,情感精准且节制,层次深藏于心。

时序来到 2020 年,电影尾段的时空和现实相融,这样的安排是意外诞生,现实环境里疫情肆虐,导致《电影之神》的拍摄被迫中断。山田洋次导演在停拍期间特意修改剧本,融入时事呈现瘟灾之年的影业困境,钻石公主号的感染事件因此重现于银幕前,现实与电影故事连结,堆叠寺新以及乡一家人面对电影院即将陷入停摆状态的情绪,也让《电影之神》拥有与现实接轨的媒介,观众能跨越语言和时空的隔阂,借疫情下共有的群体情绪去理解角色。

在乡的坚持下,家人带着病痛缠身的他来到寺新的电影院观影,乡在病痛下如此固执,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若和电影诀别,他要回到那锁住情感的空间,向老友好好说声再见。乡将剧本大赏奖金中的 70 万,捐给寺新的电影院,这是对好友一生守护的感恩,也是乡对电影最后的回馈。

当日播映的电影,仍是由园子主演,随着剧情进行,镜头定格,园子的眼神与乡对视,她跨出银幕拉起乡布满皱褶的手,一褶一皱间,是电影赐予岁月的风霜,园子带领乡看见,那曾为电影梦想拼搏的少年。此时,戏中人已然入梦,戏外人身体倾颓,在电影的怀抱中死去。纵观颓靡老人的一生,浪掷光阴和才华,电影摧毁了他,也拯救了他。临终时他再度看见自己的灵光一闪,专注凝望银幕的眼神,又是无比炙热,重新寻回身为电影人的血肉,对懊悔一生的乡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映演至此,我的泪水已然溃堤,因为在乡和寺新眼中,我看见了自己和你的影子。我们都为了电影追寻,执着的节奏是如此相似,在被电影震撼的无数个瞬间,我已缓缓跟上你坚定的步伐,往前方的浮光掠影赶去。

《电影之神》漫谈电影产业,使我们得以看见以人为主体的电影时代,人群的离散因电影而动人,进而提炼出电影的信仰与梦想,但从中看见最多的,或许还是那不断奔向电影的你我,以及为热爱而生的执着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