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冯氏喜剧曾推开中国贺岁喜剧的大门,与郑晓龙、刘燕铭为首的电视剧圈,并称为后来统治娱乐界的“京圈”。在这之前,冯小刚只是爱抱大腿的“冯裤子”,能在一众大院子弟中独占鳌头,摆脱污名,完全得益于遇到王中军。
王中军、王中磊创办的公司华谊兄弟,与冯小刚高度捆绑,屡次改变内娱的商业模式。不但开创艺人绑定影视公司的先河,拿下内地艺人半壁江山,还将资本引进市场,推动影视娱乐业的发展。
在21世纪的前十年,冯小刚成为票房保证,华谊傲视国产电影市场。
然而,这个制霸一方的娱乐巨头,如今迎来了至暗时刻。
2022年4月24日,华谊兄弟发布2021年财报,净亏损2.46亿元,至此,华谊已连续亏损4年。除此之外,兄弟两人被列为被执行人,执行标的高达1.84亿元。
消息公布,公司股价一度跌超10%。王中军就像电影《老炮儿》里冯小刚扮演的六爷,为人仗义,讲究江湖义气,曾在酒桌上,靠交友建立起影视王国。
时境变迁,呼风唤雨的影视首富沦为力不从心的“老炮儿”,孤立于茫茫雪地,一眼望去,只有看客,没有能够依靠的兄弟。
《老炮儿》电影截图
毕竟华谊最会赚钱的两位兄弟——冯小刚和马云,此时也自顾不暇。2018年,“阴阳合同”事件爆发,肩负华谊崛起重担的《手机2》被打入冷宫,行事高调的冯小刚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等到第二年《只有芸知道》上映,都一声不吭。
2020年,蚂蚁集团上市在即,马云意气风发。在第二届外滩金融峰会上,他一番豪言壮语后,“蚂蚁”的上市计划夭折,他从此不再露面。现在不知道王中军还会不会抽着雪茄,和兄弟们谈起打造“中国迪士尼”的美梦。
梦醒时分,现实如冯氏喜剧的经典台词:“幸福不一定在一起,倒霉一定要在一起。”
1960年,王中军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军人家庭,家里四兄弟,他排行第二。与其他兄弟不同,他酷爱画画,不爱上学,初中没毕业,便应征入伍。
八十年代,国内掀起“留学热”,王中军跟风出国,来到纽约追寻艺术梦。在那里,他度过最黑暗的学生时光,同时靠送外卖赚到第一桶金。有一次,他从密西根开车到迈阿密,路上有很多麦当劳和肯德基,显眼的广告牌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当时国内的路牌广告水平不高,“这东西要是我(来做)的话,可以是一个事。”“不就是绘画、材料”,抱着专业对口的心态,王中军拿着10万美金回国,与王中磊创立华谊兄弟广告公司。
凭借大院子弟的资源和人脉,加上王中军艺高人大胆,公司发展顺风顺水,服务对象都是中石化、国家电力等巨头公司,“中国银行”经典的白底红标就是他们的杰作,一共赚了“个把亿”。
彼时,平民子弟冯小刚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担任美工,认识了“京圈”的领军人物郑晓龙。又通过郑晓龙搭线,与风头正盛的王朔结为挚友。冯小刚专门研究王朔的作品,成为王朔的“小跟班”,随叫随到。
王朔被哄得心花怒放,常常与冯小刚交流写作。一段时间过后,郑晓龙非常惊讶:“冯小刚模仿王朔太到位了,他写的和王朔写的,我根本就分不出来。”
因此筹备《编辑部的故事》时,冯小刚也幸运地争取到署名的机会。
1992年,《编辑部的故事》播出,总策划郑晓龙,导演赵宝刚、金炎,编剧马未都、王朔、冯小刚等,作为中国第一部电视系列喜剧,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除
此之外,还有《渴望》《过把瘾》《北京人在纽约》《我爱我家》等收视率爆炸的国民剧,渐渐让“京圈出品”成为行业标杆。
1997年,冯小刚将王朔的小说《我不是一个俗人》,改编成电影《甲方乙方》。
电影以3000万元的成绩夺得票房冠军,确立了“贺岁档”的概念。此时,冯小刚从一名美工,蜕变成一流导演,进入到王中军的视野。
《甲方乙方》电影截图
当王中军投资英达的《心理诊所》,片子没火,却收回百分百的利润时,他对影视业动心了。第二年,他一下子投资了三部电影——姜文的《鬼子来了》、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冯小刚的《没完没了》。一部被禁,一部“扑街”,只有《没完没了》赚钱。王中军和冯小刚相见恨晚,最终在美术和赚钱上达成一致。
2000年,千年虫没来,人类开启新千年。当华谊正式入局影视娱乐,冯小刚迎来专属自己的时代。2001年的《大腕》,2003年的《手机》,2007年的《集结号》,2008年的《非诚勿扰》,2010年的《唐山大地震》,均夺得国产电影票房年度冠军。
此外,《天下无贼》《夜宴》《非诚勿扰2》《私人订制》也拿到不俗的成绩。
《天下无贼》剧照
冯小刚成为最懂观众的导演,华谊彻底改变影视产业。华谊出现之前,拍电影是“作坊式”,几个人搭一个草台班子,四面八方筹集资金开拍,产权、责任、利益相当不清晰。
在外界资本家眼里,影视业就是过家家。
后来,华谊建立起每年拍电影的模式,开创艺人捆绑影视公司的先河,做艺人经纪业务,完善资本结构。甚至,华谊还成功引进了外部的投资。
王中军、王中磊曾和一位投资人交流,王中磊坦言:那一场密谈,开启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力。
这位投资人,叫马云。
马云与王中军相识于中国企业家俱乐部,那时华谊名声大噪,与稚嫩、脆弱的影视产业极其不匹配,马云对王氏兄弟说:“为什么不利用资本的优势?”这个发问醍醐灌顶,一下子点醒了他们。
华谊建立初期,出资方的实际控制人均为亲戚,家族生意终究活力有限,难以扩大规模。
马云(左)王中军(右)2005年9月,华谊引进外部战略投资者。
不久后,阿里巴巴集团董事会主席马云个人入股华谊,还主导阿里巴巴参与华谊的定向增发。马云不仅带着钱,还带来了他的兄弟们——云峰基金的创始人之一虞峰(另一位创始人是马云)、万向集团的少帅鲁伟鼎、分众传媒的江南春在一年后分别入股华谊。在大佬们的加持下,华谊势头凶猛,开始了IPO之路。
2009年10月30日,华谊作为首批28家创业板公司上市。
华谊计划发行4200万股,占发行后总股本的25%。在这之前,华谊在北京和上海路演,现场股民们排起长龙,场面极为壮观。
王中军激动地说,“华谊兄弟的路演,更像电影首映礼。”毕竟按照28.58元的发行价,王中军和王中磊身价已经达到10.98亿元和3.97亿元,马云、鲁伟鼎等7位股东也收入过亿。企业家之外,导演冯小刚和张纪中分别进账8231万、6173万元。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更激动人心的事还在后面。
王中磊 王中军
上市当天,华谊的开盘价高达63.66元,涨幅122.74%,高居创业板首批公司第一。媒体这样写道:看到显示牌上华谊兄弟的开盘涨幅,一开始还低着头的冯小刚兴奋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有一张被拍虚的照片,更直观地体现了记者的慌乱与冯小刚的激动。
这是2009年,华谊上市迎来开门红,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股价最后涨至70.81元收盘,股东们赚得盆满钵满。冯小刚的妻子徐帆透露,冯小刚持有3%股权,直接套现了2个亿。她向张国立抱怨:“纳税就纳了4000多万。”
喝汤的冯小刚都如此疯狂,更何况吃肉的王中军。在纽约苏富比拍卖场,他拍下梵高生前最后的画作《雏菊与罂粟花》,花费了6176.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3.775亿元。他毫不吝啬表达对梵高的喜爱:非常喜欢,乃至崇拜。
王中军拍下《雏菊与罂粟花》
步入中年,事业有成,王中军开始重拾艺术,画画之余,也会收藏名家作品,比如毕加索的《盘发髻女子坐像》、曾巩唯一传世之作《局事帖》,分别花费1.89 亿元和 2.07 亿元。不知从何时起,王中军成为了娱乐版头条的常客,无一例外,都是大手笔拍下画作或购置豪宅。
高晓松去过王中军的美国豪宅,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很多年后,他在自己的节目上试图还原当时的震惊,“这才是有钱人的活法。”而王中军买房子的时候没考虑太多,和冯小刚看房前甚至都没有购房意愿。没想到一进门,看到大厅,“哎哟,这大厅不错”,转个弯看到书房,“哎哟”……走完一圈,王中军对冯小刚说,“有五个‘哎哟’,这房子可以买。”
王中军从容的底气,来源于华谊的印钞能力。毫无疑问,作为“第一影视股”,华谊开创了一个时代,对中国民营文化产品的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华谊上市前,王中军将公司股权转让给黄晓明、李冰冰、胡可等50多位明星大腕,成就一批明星千万富翁,掀起“明星持股影视公司”的浪潮。华谊上市后,华策影视、博纳影业、光线传媒先后上市,行业一片繁荣,竞争更加激烈。
这时,王中军却调整战略,成为后来华谊掉队的关键。2014年6月,王中军宣布华谊实行“去电影单一化”,并退出华谊其他业务的管理,全身心接管新业务。
他对标的企业是迪士尼,彼时,迪士尼每年的收入,70%来源于电影后产品。早在2011年,华谊就成立实景娱乐公司,王中军想模仿迪士尼贯通全产业链,利用电影IP来打造游乐园和旅游小镇。
年底,华谊以24.83元每股的价格,向腾讯、阿里、平安定向增发1.45亿股,融资36亿元。王中军拉上马化腾、马云、马明哲(中国平安保险董事长)三匹马,向着“迪士尼梦”进发。
位于苏州的华谊兄弟电影世界这一年,有媒体人问王中军怎么看待光线、乐视这些后起之秀。他认真地分析华谊与其他公司的票房收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华谊是绝对的第一名。”
结果很快打脸,光线在2014年首次超越华谊,拿下年度民营电影公司票房冠军,后者的市场占有率仅剩7%,掉出前三甲。
等到2015年,华谊出品的电影总票房排名已跌至第七。华谊有三大主营业务——影视娱乐、品牌授权及实景娱乐、互联网娱乐。互联网娱乐即对外投资新媒体公司、游戏公司,收入相对稳定,当影视娱乐失势,品牌授权及实景娱乐成为华谊的救命稻草。
很可惜,这根稻草相当脆弱。实景娱乐收益欠佳,公司盈利严重下滑。为了止损,王中军在2018年宣布回归,参与公司所有的电影拍摄项目。并且,他和冯小刚打算“炒冷饭”救市,拍摄《手机2》。
正因为这个举措,黑天鹅降临。
《手机》剧照电影
《手机》映射崔永元作风不良,曾对他的生活造成恶劣影响。这次该项目又被重启,崔永元直接曝光娱乐圈“阴阳合同”作为反击。女主角范冰冰遭到税务机关查账审计,华谊因此受到牵连,股票一蹶不振。
这一年,华谊遇到上市十年的首次负增长,并从此开始连亏四年——11.69亿、39.78亿、10.48亿和2.46亿元,亏损总额超64亿。
2015年,华谊的市值顶点近900亿,到2022年已不足100亿,市值蒸发800亿。去年三月,王中军接受老朋友俞敏洪的采访。节目上,他自信地说:“到今天为止,依然觉得全景娱乐是对的决策,毫无疑问。”
当被要求谈一下华谊的危机,王中军突然起身离开:
歇会儿,别总谈危机。
华谊的危机,当然不能完全归咎于王中军的决策失误。资本退潮和新冠疫情的接连打击,让整体环境都受到影响。公司发展重心偏移是一方面,冯小刚的金字招牌失效,才是最残酷的事实。
最近10年里,冯小刚的《1942》和《我不是潘金莲》转型走严肃路线,口碑不俗,票房却不足5亿;《私人订制》斩获7亿票房,口碑却惨遭滑铁卢,“冯小刚+王朔+葛优”的经典组合,换来只有观众“相见不如怀念”的评价。
唯一口碑、票房双丰收的《芳华》,在当年的国产电影二刷电影网票房仅排第六,更别提最新一部《只有芸知道》,票房艰难过亿,冯小刚尽显“廉颇老矣”。
《芳华》剧照
几年前,媒体人迟宇宙向王中军委婉地表达冯小刚已老,作品不符合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年轻一代。
王中军激烈反驳:“斯皮尔伯格80岁都能拍……到今天为止,冯小刚照样是华谊最赚钱的导演之一。”这样的自信,同样体现在对同行的评估上。王中军不认为渠道商能造成威胁,毕竟华谊负责提供内容,“娱乐业,内容为王。”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淘票票、猫眼等互联网平台不只是掌控线上票务渠道,还能通过实时更新票房、排片、营销热度等一系列关键数据,重新定义电影宣发、排期的规则。
另外,资金充裕的互联网巨头开始在内容上跑马圈地,扶持青年导演,用自制网剧向传统影视业发起冲击。再谈起内容,华谊已没有当时的王者气魄。
近些年叱咤市场的《战狼》系列、《唐人街探案》系列、《我不是药神》和《流浪地球》,属于万达影视、欢喜传媒、北京文化等新兴势力。博纳操盘《红海行动》《湄公河行动》《长津湖》,扛着主旋律的大旗高歌猛进。还有开心麻花、大碗娱乐这些喜剧团体,也要转型分一杯羹。
华山峰顶论剑,罕见华谊身影。现在的电影市场,让王中军感到陌生,他把握不准年轻人喜好,“电影突然成了攒局的方式,可能一部畅销书,一些大牌资源汇合到一起就容易卖座。”自信来源于经验。
在京圈掌控市场的时代,王中军拿到一个剧本,立马在脑海里分配角色,毕竟圈子就那么大。项目基本都是在酒桌上谈出来的,包括和冯小刚的合作。
当时冯小刚已经是一流导演,俞敏洪好奇王中军为何如此顺利,话没问完,后者立马打断:“诶那没问题,都是北京人。”
王中军接受俞敏洪采访
早期资源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所以王中军会觉得“交友是企业的第一生产力”。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京圈享受信息差的优势不复存在,颠覆了过去的经验和规则。当消费群体迭代为90后,乃至00后,京圈失去号召力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内容创作不相信“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只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这些年,京圈名宿叶京、叶大鹰、英达几近退圈,刘燕铭只有一部《和平饭店》能上台面。赵宝刚、滕华涛的都市剧失去竞争力——前者最新作品来自三年前,名字叫《青春斗》,女主郑爽“塌房”后,剧中的片段被拿出来反复“鞭尸”。
后者贡献了年度大烂片《上海堡垒》,《蜗居》曾拍出一代人的缩影,但今年的《心居》被嘲中年偶像剧,反而被同为现实主义题材的《人世间》狠狠吊打。
郑晓龙倒是发挥稳定,源源不断输出现象级大剧,早年的《编辑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后来的《甄嬛传》《芈月传》,去年的《功勋》。
尽管如此,他还是拍出《图兰朵》这样不伦不类的作品。
时常被怀念的《甄嬛传》
他们与年轻人的代际鸿沟,不止因年龄差异造就的审美差异,“老炮儿”的高傲和优越感,或许是京圈出品不再接地气的根源。
2013年,冯小刚炮轰影评人恶意差评,“我不怕得罪你们丫的,也永远跟你们丫的势不两立。”2017年,他辱骂观众,“有垃圾观众,才形成垃圾电影。”作为京圈内罕见的平民子弟,冯小刚靠刻画人民群众完成阶层跃迁,如今却拒绝倾听群众的呼声。当他习惯和王中军喝进口红酒,估计再也尝不出56度的牛栏山是何滋味。
2021年,冯小刚执导网剧《北辙南辕》,美其名曰鼓励都市女性在困境中前行的决心。然而,五位女主角不是霸道女总裁,就是海归白富美,男友开跨国公司,儿子上贵族学校,朋友欠几千万不用还,姥姥还会送独栋别墅当礼物。对于观众批评剧情悬浮,《北辙南辕》的编剧、曾写出《激情燃烧的岁月》的陈枰回应道:“可以说不喜欢。
但不能说不接地气,这是我的地气,我的生活。”
在电影《老炮儿》最后,六爷穿着军大衣,背着军刀,骑着二八自行车,前往决战地点。
这些看起来与现在格格不入的物件,放在旧时代,都是地位的象征。
《老炮儿》电影截图
六爷如京圈的缩影,顽固、高傲,同时没能抵挡新时代的冲击。京圈与华谊相互成就,最后似乎也显露出殊途同归的迹象。新时代来临之际,王中军虽然主动求变,转型实景娱乐,但不经思考的转型,本质还是对危机的轻视。
王中军坦言,近几年的困境与自己的决策有关,“过于乐观,对市场走向没有真正地判断。”当时产生转型实景娱乐的想法,王中军没和专业团队研究,直接通知CFO和王中磊。“我就是团队”,然后亲自对接相关人员,CFO负责法律结构,仅此而已。
如今,他正在为自己的傲慢买单。早在2018年,王中军就开始出售个人资产,回笼资金。他将香港的豪宅以2.88亿港元出售,可惜无人接手。等到两年后公司危急,才自降6800万港元脱手。
房产之外,还有大量的艺术藏品被拍卖。王中军说:“为了公司的安全性,我什么都可以卖掉,没有什么丢人的。”
凭借豪华的朋友圈,王中军此时受到不少支援。在不改变控制权的情况下,阿里影业、腾讯计算机、阳光人寿等企业,以现金的方式认购华谊兄弟的股份。
危机之中,华谊还在努力自救。时代交替,六爷倒于冰面,京圈垮台。每年都有人发电影截图感慨,希望王中军不会走到这一步,像观众回忆京圈一样,回忆华谊曾经的辉煌:
“2009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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