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图之

韩国女演员金美秀死了，年仅29岁。原本并不出名的她，讣告出现在2022年1月7日的美国CNN网站首页右侧头条。她参演的韩国电视剧《雪滴花》，正在迪士尼网络平台向全球观众播出。

剧中，配角金美秀饰演一名1987年的韩国历史系大学生，是现在红遍全球的女团blackpink成员智秀饰演的女主角的室友。她喜欢读用漫画书封面伪装的禁书。

一共16集、每集约80分钟的这部韩剧，正遭受韩国网民疯狂批评，罪名是“歪曲历史”。这场猎巫式的批判，或许才是把金美秀推向死亡的凶手。

韩国无名演员之死震惊全国

金美秀的死讯，在1月5日由其所属的娱乐公司对外公布。死讯只称她凌晨在家中去世，家属希望媒体不要对死因妄加揣测，葬礼也将以非公开形式举办。她生前正在拍摄另一部迪士尼投资的韩剧，按理说不会在家中死于突发事故或疾病，那就只有自杀的可能了。这大概正是家属不愿公开的原因。

1992年出生的金美秀，大学毕业近9年，外貌不出众。她先前主要出演一些舞台剧，近几年才进入影视界，多数饰演不太起眼的、在演职员表中排名靠后的小角色。尽管金美秀2019年和2020年在网飞原创韩剧《保健医生安恩英》和《地狱》中露过脸，但对她有印象的观众不多。

戏份少的金美秀，不大可能像2016年韩剧《独酌男女》副编导李韩光那样因过劳而自杀。虽然在《雪滴花》中也是配角，但因为和女主角同居一室，在剧中曝光的机会不少。和其他三个以外貌打扮见长的室友相比，她特立独行的性格、言行乃至戴眼镜的书生形象，反而更能吸引观众注意。

无疑，《雪滴花》是她出名的一大机会。剧中的另两位室友是她同校师妹，虽然出道比她晚，但在社交媒体Instagram上都有几十万名粉丝。可惜，这一星梦奇缘随着她的离世而灰飞烟灭。她身故后，网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有Instagram账号。

对演员金美秀造成莫大压力的，正是网民们多次对《雪滴花》“歪曲历史”的指控。2021年3月，该剧正在拍摄中，一些人仅凭网上流传的几句剧情简介，就一口咬定它歪曲韩国民主化历史、美化反派安全企划部、伤害相关历史事件受害人感情……

累计22万人到总统府青瓦台国民请愿网站联署，要求停止拍摄。电视剧制作方JTBC电视台，两次发声明指网民过虑了。青瓦台回应称不干涉电视剧创作自由后，风波逐渐平息。

不料大半年后的2021年12月18日，已经拍完的该剧正式播出时，抵制“歪曲历史”的网络请愿又一次上演。部分网民甚至称，该剧通过迪士尼+平台向全世界播放，会让外国观众误解韩国历史。有人还向法院申请，要求停播该剧。

电视台这次的回应强硬多了，安排在第二周比之前多播一集，即三集连播让观众尽快全面了解剧情。电视台还向各网络社区发律师信，称将通过法律途径应对相关不实言论。法院也驳回停播申请。

该剧播出将近一半，虽然影响力及话题性占尽这两周韩国电视剧及综合节目榜首位，收视率却摇摆不定。这究竟是一场韩国人捍卫历史记忆的保卫战，还是一场民粹压迫创作空间的闹剧？

历史对韩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雪滴花》并非第一部引发“歪曲历史”争议的韩剧。就在针对它的第一次网络请愿同一天，刚刚播出两集的古装韩剧《朝鲜驱魔师》宣布全剧腰斩、不再播出。这部投资360亿韩元的电视剧釆用边拍边播模式制作，原计划播16集。

它以15世纪朝鲜王朝时代人与“魔鬼”的斗争为主题。由于出现第三代国王太宗李芳远下令屠杀百姓，用月饼、皮蛋等食物招待来访的西方传教士等场面，被网民指责歪曲了韩国古代史。

SBS电视台回应：月饼是出现在当时的义州（现在朝鲜新义州一带），那里靠近中朝边境，很自然会有这类中式食物；至于历史人物，会从第三集起全部改成虚构人物。网民并不买账，近25万人跑到青瓦台网站请愿，迫使广告商纷纷取消赞助。电视台只得挥泪斩马谡。

演员们也遭受无妄之灾，连像琴赛璐这样的配角，也不仅要在Instagram上删除所有相关剧照，还不得不发布手写的道歉声明，说她以后选择剧本会更加慎重，以免重蹈“歪曲历史”覆辙。两个月后，她在韩剧《五月的青春》中，出演了类似金美秀在《雪滴花》中的女大学生角色。凭借这部以1980年代初期为背景的爱情剧中的出色表现，她在年底获得2021年度KBS电视台韩剧最佳女配角奖，“将功赎罪”得到网民原谅。

很可能为了“以正历史视听”，KBS在2021年12月11日开始播出历史正剧《太宗李芳远》，并两次在本台的历史脱口秀节目《历史上的那天》以专题介绍。这算是为《朝鲜驱魔师》造成的“歪曲历史”进行“消毒”。

金美秀在《雪滴花》中的角色。

历史对韩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是以韩剧为例，历史剧是韩剧中数量最多的三大类型之一，其余是爱情剧和家庭剧。实用主义出发，韩国史是韩国各类公务员考试的必考科目。

金美秀的父亲是一名任职于多家补习学校的韩国史老师，这类学校就是为考公务员者而存在的。女儿英年早逝后，他的Instagram账户被媒体注意到，有不少为其女儿参演的影视剧打气的帖子。自从2021年6月后，该账号就没有更新。当时，第一次网络请愿批判《雪滴花》的风潮刚刚平息。为女儿事业带来转机的作品被戴上“歪曲历史”的大帽子，不知这位身为历史老师的父亲会做何感想？

原本就不是历史，何来歪曲历史？

《雪滴花》有没有歪曲历史？首先，它根本不是历史剧，而是以1987年12月韩国总统大选前夕南北当局合伙做局的阴谋之下，一对男女罗曼史为主打的爱情剧。那次大选是历史大事件，但剧中人名都是虚构的，南北当局合伙做局也是编剧笔下子虚乌有的阴谋论。剧中双方举行秘密会谈的地点选在北京，1987年中国虽然与朝鲜有外交关系，但与韩国尚未建交，如何安排双方会谈？

熟悉那段历史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剧中只有侧面镜头的光头男人“Code One”（一号首长）影射的是时任总统全斗焕。他与一帮军人下属庆祝“同心会”（影射“一心会”）创立三十周年时歃血为盟，简直就像黑社会组织开大会。本剧开播时，全斗焕已离世，但他的家属及一心会不少成员仍健在，他们并没有控诉该剧诽谤、丑化，由网民提出“歪曲历史”，就属于多管闲事了。

故事背景虽然是1987年，却是下半年的总统大选，而非上半年的六月抗争。网民拿上半年的事来批评下半年的事，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他们大概是受2017年热门电影《1987》的影响，脑海中只有那年上半场而无下半场的记忆。

不过，拜1987年韩国总统直选带来的宪政体制之赐，自那以来的韩国历届政府只将每年6月10日定为抗争纪念日，反而忽视了带来政治变化的直选。这也是造成历史断层的时代背景之一，指控剧本歪曲历史的网民才是真正在歪曲历史。

其次，有人说《雪滴花》剧中男主角是朝鲜派到韩国mp4下载的间谍，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物设定。这种指控也是玻璃心。近三十年来，以南北韩谍战与爱情为主题的韩国电影电视剧不知凡几，有名的如《隐蔽而伟大》《JSA共同警备区》，乃至2020年大热的《爱的迫降》。它美化朝鲜军人，一度被人控告违反韩国《国家保安法》，后来不了了之。

还有人指责《雪滴花》第一集片尾出现了当年青年抗争歌曲，作为男主角逃避追捕时的“背景音乐”，以此暗示他伪装成搞抗争的韩国学生。虽然那首歌曲《青松啊青松》从1987年开始成为韩国抗争的代表歌曲，但此次在剧中采用显然得到了著作权拥有人、民众歌手兼词曲唱作者安致焕的授权，其他人何从置喙？

历史争议变流量大战，演员首当其冲

这种基于错误指控带来的压力，很快施加到《雪滴花》诸位演员身上。被网民第一次请愿抵制时，饰演朝鲜间谍的男主角和韩国特工的男二号，甚至被抵制者制作的英文海报描述为“伊斯兰国”恐怖分子和纳粹分子。他们不大敢晒剧照，在大量粉丝应援之外，也会有不少负面评论及私信涌入。

在第二次请愿抵制的第一天，“雪滴花”以6.77万个推文（帖子）成为韩文版推特热搜榜首位，2.35万个的“民主化运动”居次。前者基本是粉丝对演员特别是初次拍电影的智秀的声援，后者则是请愿者反对此剧的理由。后者只及前者三分之一，但来势凶猛。

对于非著名演员金美秀来说，她没有大公司后台及千万级粉丝的支持，只有一个爸爸为她默默转发打气。这部剧开拍引起争议后，这唯一的公开声援也没有了。因饰演示威学生，使抵制者误解或故意曲解该剧主题，她可能深感内疚的同时也对自己前途失去信心，最终选择告别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

这两场流量大战中，平时发布了不少明星活动宣传软文的韩国媒体及自媒体大V，发现此时针对《雪滴花》的请愿人数，两次都高居青瓦台网络请愿榜首，它们遂开始转载这些似是而非的指控，极少去验证剧本是否真的“歪曲历史”。

第一次抵制时，剧集尚未拍完，一些广告商便撤销预定的赞助，并公开向网民道歉。待拍完正式播出，网民的抵制潮更凶了，出现了要求关闭拍摄及播放该剧的JTBC电视台的请愿。在JTBC 发公文要控告不实网络传言后，仍然有人请愿要反控告它。

这两个请愿的附和者不多，但这种极端的想法只在全斗焕搞“言论统废合”整顿媒体时实现过。当年，JTBC的前身TBC因此被政府关闭。没想到40多年后，类似故事以民意之名重出江湖。这就令原本出现在片尾的广告商、拍摄协助机构及品牌，从第二集开始像雪花般纷纷飘落。实在抹不掉名称的商家，拿掉了显眼的logo，以求尽量降低影响。

《雪滴花》制作公司的母公司股价，应声下跌，市值一度蒸发1000亿韩元（约5.5亿元人民币），占其总市值的11%。

出版社碰瓷电视台，为卖书营销恩将仇报

请愿抵制潮中，与众多匿名网友不同的是，一家韩国著名出版社赤膊上阵。表面上说是为维护历史正义，实际上是趁机蹭热度营销自己的书。

《雪滴花》当时在网上只有几十个字的剧情简介，其中提到女主角名叫“英草”。出版《英草姐姐》一书的文学村出版社责任编辑李妍实（音译），发推特说JTBC电视台《雪滴花》是在“消费历史”。

她解释，非虚构作品《英草姐姐》的主人公叫千英草，丈夫郑汶和以间谍的嫌疑被逮捕，遭到严刑拷打后营养失调而英年早逝。所以，这部“间谍黑色喜剧”侮辱了他这样的烈士。

郑汶和在1974年因卷入反对朴正熙政府的“民青学联事件”，被判处无期徒刑，一年后就特赦释放，1998年病逝时47岁，用“英年早逝”略显夸张。这则2021年3月27日发布的推文，还带上了“抵制《雪滴花》编剧、导演、演员”的标签，至今被转发近万次。李妍实接受采访时称，正考虑设法处理JTBC电视台“侵犯版权”问题，不过没见下文。

仅凭电视剧女主角与自己出版的书籍女主人公同名，就断定前者“消费”后者，过于武断。何况，该书2017年出版时为了营销宣传，特地在腰封及封底印上了名人推荐语，其中包括JTBC新闻总监及主播孙石熙。

他连续多年被评为韩国最有公信力的媒体人，声望在2016年底带领记者揭发崔顺实干政事件导致朴槿惠下台后达到顶峰。孙石熙比其他推荐的作家、导演更能带动书籍的销售，因此，该书半年之内就重印10次。

而在此之前，“千英草”这个名字近40年来偶尔出现在媒体版面上，她所在的环保、政治运动小圈子，并不为大众熟悉。即使在此书出版后也谈不上历史名人，毕竟在互联网时代，非名人传记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明星主演的电视剧。

另外，印在该书封底的孙石熙文字，其实是他在2017年4月5日关于“民青学联”事件再审新闻的点评，没有也不可能提及这本一个月后才出版的书及主角名字。本来算不上什么“推荐”，他同意将其收录在书中无非是送给出版社的人情。

4年过去了，孙石熙不再担任主播，晋升为JTBC社长并兼任《雪滴花》制作公司“JTBC Studio”社长。文学村出版社现在碰瓷该电视剧，貌似站在道德高地，实际上是恩将仇报。可惜，虽然前法务部长官曹国也凑热闹转发推荐该书，但下单购买者寥寥无几。

2021年12月29日，首尔麻浦区的一个公交车车站，张贴着正陷入抗议风波的电视剧《雪滴花》海报。

出版社的指控无理又无情。但考虑到这一波抵制的威胁力量，JTBC表示注意到“千英草”的感受，遂在剧中改名。现在播出的版本中，“英草”更名为“英璐”（音译）。

还有人煞有介事地说，饰演朝鲜间谍的《雪滴花》男主角叫林守护，他的原型人物是文在寅总统首任秘书室长任钟晳，因为两人不仅姓氏相同（代表姓氏“林”和“任”的韩文是同一个字），而且都与朝鲜有渊源。

任钟晳青年时期，曾协助韩国女大学生林秀卿擅自访问朝鲜。这必须得到韩国政府批准，否则属于违法行为。任钟晳现在担任南北韩经济文化合作财团理事长、总统外交安保特别辅佐官这两项要职，没有见到他对这部电视剧的“影射”公开表示不满。

收视率摇摆不定，电视台破釜沉舟？

由于巨大的争议性和主演明星的知名度，《雪滴花》成为韩国2021年年末至今最有话题性的韩剧。尽管在海外多个国家和地区，它都位居迪士尼+影视作品收视首位，但在韩国的电视收视率却一波三折、起伏不定。收视率最低时只有1.7%，最高也不过3.9%，与之共震的还有制作公司的股价。

或许为了摆脱这种时好时坏的困境，电视台决定背水一战。2021年12月30日，JTBC法务部门向韩国各大网络社区发出公文，警告网民不要再散布谣言、过度人身攻击制作方和演员们。公文共有9个要点，除了具体反驳“歪曲历史”论调外，还特别澄清该剧“与中国有关”的三大传闻。

首先，JTBC虽然在2020年12月29日接受了腾讯集团1000亿韩元的投资，但《雪滴花》并非用这笔中国资本制作的电视剧。它早在2020年6月就确定演员角色、同年10月5日剧组开始读剧本、11月2日就已经开拍，比与腾讯合作签约早了近两个月。

其次，有一集出现了高官夫人们一起打麻将的场面，但这也与中国资本无关，不是植入性营销中国元素。麻将早在朝鲜王朝时期就通过日本从中国传入韩国。1980年代，韩国法律界、政界就流行打麻将。这都是有史可考的，JTBC为本剧不仅设置了资料收集员，还专门聘请了历史顾问。

最后，“雪滴花”是“中国式标记”吗？JTBC说，雪滴花是水仙花科植物，列入韩国国立树木园国家标准植物目录的推荐名。

反驳之后，JTBC主动出击。2022年1月3日是韩国第一个工作日，总统文在寅上午向国民发表新年讲话。虽然历年的新年讲话都差不多，但今年是他任期最后一年又是大选之年，因此关注度比以往高。结果，韩国9家全国性电视台中，有8家直播了文在寅讲话，唯一例外的是JTBC，它在重播电视剧《雪滴花》第6、7集。

本来，各大电视台中，像KBS和MBC一般都会直播国家元首重要讲话，以履行作为公营广电机构的义务。但其他民营电视台尤其是李明博政府时期开台的四家有线台JTBC、TV朝鲜、A频道和MBN，路线一向偏保守化。所以，它们对进步派总统文在寅的讲话并非有闻必录，播不播全凭编辑部自己的判断。

自从孙石熙入主JTBC新闻部以后，该台在立足新闻事实的基础上，开始走中间偏进步路线。该台在文在寅取代保守政权的2017年后，迎来观众收视率及节目好评度双高峰，这也与当年韩国社会总体偏进步思潮吻合。近五年中，JTBC与文在寅政府关系很融洽，顺利拿到续约的频道牌照。

2021年12月29日，首尔麻浦区，有卡车拉着屏幕参加抗议活动，要求停止播放电视剧《雪滴花》。

文在寅的政绩不突出，保守思潮回升。JTBC被一些人视为政权的“代言人”，王牌新闻节目《新闻编辑室》收视率从榜首跌出十名之外。2021年播出的几部开台十周年台庆剧，尽管由李英爱、池珍熙等大牌明星主演，但既不叫好又不叫座，不复往年《天空之城》的辉煌。

《雪滴花》是2021年最后一部台庆剧，编导同样来自《天空之城》，主演来自一线且更年轻，本来有更大的收视胜算。剧本“出奇制胜”的策略，却遇上“抵制歪曲历史”的逆风，可谓时运不济。

新年特立独行重播《雪滴花》，不播总统讲话，似有代表JTBC与文在寅切割的意味。毕竟后者任期只有几个月，现时民意调查显示，民众更倾向“改朝换代”——选保守党政权。

《雪滴花》在2月初播完，此时离大选只剩一个月，国民的注意力会转移。那时，青瓦台将按惯例回复网民要求停播它的请愿，估计也会像上次那样轻轻放下，反正播也播完了。

不过，针对网民向广电通信委员会的投诉，是否会对JTBC做出某种警告或处罚，还是未知数。《雪滴花》即使后半期能咸鱼翻身，财雄势大的JTBC电视台、拥有5000多万粉丝的超级明星及其经纪公司，也都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那么，发起这场请愿狙击的韩国网民赢了吗？未必。同样在门户网站相关新闻下面的留言，反而多数不赞成这种民粹主义的暴走，只是他们没有去请愿。

无论如何，如果不愿看到以后韩国各影视制作方自我审查、自我设限的话，这场以正义为名的“历史保卫战”就值得网民好好反省反省。像金美秀这样无辜的无名演员，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生前寂寞无助，死后哀荣备至，未免太虚伪太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