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22日的下午，一位名叫华纳·欧兰德Warner Oland(1879-1938)的外国人，乘坐“亚洲皇后”号游轮抵达上海。
他身材魁梧，头戴丝尼绒礼帽，留着人字胡须，鼻梁上架副墨镜，步履稳健，态度和蔼，从容貌到举止，都酷似一位东方人土。
他的到来惊动了上海的新闻界和电影界，各大报纸和电影公司都派出了记者采访。
要知道就连当时的大作家鲁迅(1881-1936)和许广平也是“陈查理电影迷”。
1936年3月22日，华纳·欧兰德(左)在上海码头和随行留影
据许广平回忆，当年只要上海有陈查理电影放映，无论影院多远，鲁迅都会前去观看。
扮演陈查理的好莱坞演员华纳·欧兰德，也成为当时中国人最喜爱的影星之一。
奇怪的是，见面后记者们都称他为“陈先生”，报刊上刊出的新闻标题是“中国大侦探到达上海”。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陈查理在巴黎Charlie Chan in Paris》(1935)中的影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事情还得从轰动影坛的侦探系列影片《陈查理Charlie Chan》说起。
陈查理是一个虚构的人物。1919年，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1884-1933)在檀香山度假时，从报上读到一则华裔探警郑阿平(Chang Apana，Apana是“阿平”夏威夷化之后的名字)”巧妙侦破当地案件的故事。
华裔探警郑阿平
他灵机一动，就在自己的《没有钥匙的房间》一书中塑造了一位中国侦探的形象，并为他取名为陈查理。
“他确实很胖，然而却迈着女人似的轻快步伐。他的脸像婴儿一样胖乎乎的，皮肤是象牙色的，黑发剪得很短，琥珀色的眼睛有点斜视。当他从密涅瓦小姐身边走过时，用一种日常少见的礼节对她鞠了一躬……”1925年3月，华人神探陈查理这样和读者见面了。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陈查理的秘密Charlie Chan's Secret》(1936)中的影像
厄尔·德尔·比格斯一反罪恶博士傅满洲(Dr. Fu Manchu)邪恶奸险与白人为敌的形象，把陈查礼写成正义化身的正面人物，与当年的“政治背景”有关。
在那个华人在美国备受歧视的时代，厄尔·德尔·比格斯却塑造了一个睿智过人的华人形象。
非常明显，“陈查理办案”的面世，是美国作家笔下中国人形象的最重要的角色转变。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陈查理古国探险Charlie Chan in Egypt》(1935)中的影像
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厄尔·德尔·比格斯笔下的陈查理说英文不规范，但却充满了一种“混血的”想象力，大众对他的喜爱也证明了他语言上的喜剧魅力。
当人们对陈查理的不中不洋的警句发出会心的微笑时，这个笑声中无可避免有戏谑的成分，但同时也有一种对异化的美国语言和各族移民的欣赏和接纳。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陈查理的秘密Charlie Chan's Secret》(1936)中的影像
该书于1925年出版后，马上被百代影片公司买下了版权，并于1926年改编拍成了第一部电影《没有钥匙的房间The House Without a Key》(1926)。
厄尔·德尔·比格斯的前三部小说在20世纪20年代就曾经被拍成电影，然而最有名的陈查理电影则是1931年，随着第五部小说《陈查理再接再厉》开始的一系列由华纳·欧兰德主演，福克斯电影公司制作的电影。
华纳·欧兰德和德鲁·莱顿Drue Leyton在电影《陈查理在伦敦Charlie Chan in London》(1934)中的影像
影片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欢迎，于是《陈查理》系列影片就开始源源不断地推出，先后由劳勃特·埃里斯、爱德华·罗维、约翰·拉金等十几位作家参与编写剧本。
到1949，共有4家电影公司拍摄了48部《陈查礼》系列侦探影片，相继有乔治·库瓦George Kuwa(1885-1931)、上山草人Mitsugu Mita(1884-1954)、E.L.克拉克、华纳·欧兰德、悉尼·托勒Sidney Toler(1874-1947)、罗拉尔德·温特斯Rolald Winters等6位演员扮演过陈查理这一角色，其盛况可与现在大出风头的《007》系列侦探片相媲美。
电影《职业Careers》(1929)剧照，上山草人(右)和塞尔玛·托德Thelma Todd
最早在1926年的电影《没有钥匙的房间》和1927年的电影《中国鹦鹉The Chinese Parrot》(1927)中扮演陈查理的分别是两位日本演员。
之后华纳·欧兰德一共出演了16部陈查理电影，一直到他去世，改由悉尼·托勒主演。
这时福克斯电影公司已经成功地合并称为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公司，而这一系列又继续拍了11部陈查理电影，直到1942年，悉尼·托勒自己买下了电影权。
电影《华人侦探陈查理之猩红的线索The Scarlet Clue》(1945)剧照，悉尼·托勒(左)和罗伯特·霍曼斯Robert Homans
悉尼·托勒在1938年到1947共主演22部陈查理影片。罗拉尔德·温特斯在1948年到1952年间主演了6部陈查理影片。
《陈查理》影片开始受欢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影片的曲折情节和观众对东方的神秘感。
只有到了1931年，福克斯公司决定启用华纳·欧兰德扮演主角以后，陈查理这个形象才真正成为值得电影史家们研究的一个典型人物。
华纳·欧兰德和托马斯·贝克Thomas Beck在电影《陈查理在巴黎Charlie Chan in Paris》(1935)中的影像
华纳·欧兰德1879年出生于瑞典，13岁时到美国。由于他的脸型酷似黄种人，因此一直扮演东方人物，开始多半是反派的角色。
福克斯公司的决定，给了他一个改变戏路的机会，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干。
华纳·欧兰德为了准确地把握人物的内心感受和形态，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打扮成角色的样子，穿着那身陈查理式的西服，蓄着那具有特征的胡须，半眯着眼睛打量一切。
华纳·欧兰德(中)在电影《陈查理古国探险Charlie Chan in Egypt》(1935)中的影像
在拍片后的空闲时间里，他宁愿等着，也不接受其他的角色，惟恐破坏精心培养起来的特有的人物感觉。
通过华纳·欧兰德富有魅力的表演，出现在银幕上的中国侦探陈查理是一位聪明而神秘的人物。
他穿着很讲究，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陈查理的秘密Charlie Chan's Secret》(1936)中的影像
当他在剖析那些疑云密布的混乱案件时，往往显出过人的机敏，而且语言幽默，常常喜欢引用中国古代哲人(例如孔子)的某些话语，出口成章，而且贴切自如。
在20世纪30、40年代的美国，陈查理式的洋泾滨英语有着惊人的影响，以至“孔子曰”这种言谈方式，居然成为当时颇为流行的口头禅。
华纳·欧兰德在拍摄《陈查理的最大案件Charlie Chan's Greatest Case?》(1933)时，和剧中华裔演员合影
由于陈查礼得意时每每援引中国圣哲的格言古训，而且每次破案胜利都以这种谐谑场景收尾，这已经成为屡受模仿的经典噱头。
实际上，这些格言一方面证明陈查理被美国社会所接受，但另一方面却再一次突显了他的异质性存在，即一名暂获接纳的他者，拥有另一种民族文化智慧的他者，其效果则类似闹剧。
华纳·欧兰德在电影中的形象
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美国的一些电视台和影院，为满足观众的怀旧情绪，还数次放映《陈查理》系列影片。
在《陈查理》系列影片中，有一个基本模式，即陈查理总是站在法律这一边，运用其智慧来为好人服务。
当然，对“法律”、“好人”这些概念含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也有人对影片中西方化的东方情调颇有微词。
电影《陈查理的机会Charlie Chan's Chance?》(1932)剧照，华纳·欧兰德
但以现在比较宽容的眼光来看，陈查理可以说是第一个以正面人物形象在美国亮相的中国人。
一位美国著名的影评家曾说：“好莱坞银幕上所描写的陈查理是美国对中国式的智慧和古老的一种尊敬，而且华纳·欧兰德扮演陈查理是电影史上白人扮演亚裔最成功的案例。”
另据调查，在当时华侨比较集中的东南亚一带，对《陈查理》系列影片的欢迎远远超过其它好莱坞电影。
电影《陈查理的秘密Charlie Chan's Secret?》(1936)剧照，华纳·欧兰德和亨丽埃塔·克罗斯曼Henrietta Crosman
另外，从艺术上说，《陈查理》系列影片可以说是开了以后系列侦探片的先河，从著名的比利时侦探波洛(《东方列车谋杀案》等影片主角)身上，也依稀可以发现陈查理的影子。
和郑阿平一生未离开夏威夷不同，陈查礼曾在伦敦、巴黎、埃及和上海办案，各地风光名胜“入画”，大增上座率。
电《陈查理古国探险》(1935)剧照，华纳·欧兰德和丽塔·海华斯
而陈查理的对头人及助手，有不少是当时得令的明星特别是女明星，令观众起哄……《陈查理古国探险Charlie Chan in Egypt》(1935)的女主角，当时叫丽塔·卡西诺Rita Cansino，便是后来改艺名红透半边天的好莱坞女星丽塔·海华斯Rita Hayworth(1918-1987)！
华纳·欧兰德自扮演陈查理以后，平时常以华人自诩，并非常向往访问中国。
电影《陈查理在奥林匹克Charlie Chan At The Olympics》(1937)宣传照，左起：小莱恩·汤姆.华纳·欧兰德、陆锡麟
1936年的中国之行，使他满足了这一夙愿。
3月22日下午5时，华纳·欧兰德在记者招待会上，面对中外几十名记者娓娓叙述了自己扮演陈查理这一角色的难忘经历，并不无幽默地表示：此次来华目的在“一瞻本人祖先”!
1936年3月26日，这位好莱坞著名演员又再次表示了“感谢”，这是在上海各界为欢迎他所举行的宴会上，华纳·欧兰德穿着那身人们熟知的陈查理式服装。
电影《陈查理在上海Charlie Chan in Shanghai?》(1935)剧照，华纳·欧兰德和陆锡麟
在人们的热烈掌声中站起来，他含着激动的泪水，深情地说“我来到祖先的土地上访问，感到非常愉快。”
当时的媒体这样写到：“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华纳·欧兰德和陈查理已合二为一，变成了同一个中国人！”
电影《陈查理在上海?》(1935)剧照，华纳·欧兰德
没想到的是，中国人对华纳·欧兰德曾扮演丑化中国人的傅满洲一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1932年，当电影《上海快车Shanghai Express?》(1932)在上海上映时，女主角为大名鼎鼎的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1901-1992)和著名的华裔大明星黄柳霜(1905-1961)，当时不但影片因群众上街反对而迅速“落画”(被禁)，扮演傅满洲的华纳·欧兰德亦成为过街老鼠。
电影《上海快车?》(1932)剧照，华纳·欧兰德和玛琳·黛德丽
可是，大约四年后《陈查理在上海Charlie Chan in Shanghai?》(1935)于1936年8月8日在融光大戏院公映时，上海观众已原谅华纳·欧兰德过去的“所作所为”，因为华纳·欧兰德之前就已经来过上海示好，而且“华探”陈查理令中国人在世人面前站起来了。
看当时这出电影的海报上的宣传句子：“中国大侦探陈查理匆匆来沪破获国际私运机构”，便知国人的观感，而爱屋及乌，华纳·欧兰德亦大受欢迎。
电影《陈查理在上海?》(1935)剧照，华纳·欧兰德和拉塞尔·希克斯Russell Hicks
与银幕上的陈查礼烟酒不沾唇不同，华纳·欧兰德嗜酒、烟不离唇，唯三杯落肚，扮演中国人活龙活现，尤其酒后使他语调缓慢，更像这名英语不灵光的“华探”。
饮酒有助提高演技，令华纳·欧兰德有放胆大饮的借口，结果导演要为他请“护士”，以监督他不会酩酊大醉……酗酒和吸烟最后夺去华纳·欧兰德的性命(可能死于肺癌)。
图：电影《陈查理在雷诺Charlie Chan in Reno》(1939)宣传照，左起：里卡多·柯兹Ricardo Cortez、菲莉丝·布鲁克斯Phyllis Brooks、悉尼·托勒
晚年他与美国妻子离婚，回瑞典，但只过了三四个月便病逝，得年59岁！
更令华纳·欧兰德没想到的是，在他于1936年访问上海后，“上海和香港掀起拍摄土产陈查理之风”。
电影《华人侦探陈查理之午夜幽会Charlie Chan: Meeting at Midnight》(1944)剧照，悉尼·托勒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好莱坞亦积极塑造善良的华人形象。
根据沈晓茵(Shiao-ying Shen)的说法，在悉尼·托勒主演陈查理期间(1938-1947)，陈查理影片公开向中国和中国人示好；相对的，好莱坞在反日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停映有关日本侦探原先生(Mr. Moto)的系列影片。
电影《陈查理在檀香山Charlie Chan in Honolulu》(1938)剧照，悉尼·托勒和杨森Victor Sen Yung
特别是电影《大地The Good Earth》(1937)成功在好莱坞推出后，标志着一种新的趋势，即，美国银幕更愿意描述真实的华夏而非幻想的中国，《大地》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使该电影从美国本土走向世界，以严肃题材攫取了好莱坞的关注和想象，这为二战时期对中国的正面刻画奠定了基础。这是后话了。
悉尼·托勒在电影《陈查礼》系列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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