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时间今天(3月28日)上午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最佳国际影片奖颁给日本电影《驾驶我的车》。这是自《入殓师》以来,日本电影时隔12年再夺最佳国际影片奖。
撰稿|Ling
编辑|许 静
校对|张 帅
出品|Figure纪录片
世界上有两种人:喜欢滨口龙介的人,和不知道为什么要喜欢滨口龙介的人。
前者将他与世界级导演卡萨维蒂、小津安二郎、阿巴斯相提并论,韩国大导演奉俊昊本人自称为滨口龙介的「粉丝」;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将滨口龙介的新作《驾驶我的车》列为自己的2021年度电影之选。
滨口龙介与奉俊昊对谈
不喜欢他的人原因很简单:这位导演酷爱拍时长极长的作品——《驾驶我的车》三小时、《欢乐时光》五小时——且场景相对单一、台词极其密集。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和人性,值得如此冗长的讲述?
今年,这位成名已久的日本导演注定要成为影坛风云人物。《偶然与想象》拿下了柏林电影的银熊奖;《驾驶我的车》斩获了戛纳最佳编剧,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及最佳国际影片四项提名,并最终拿下最佳国际影片大奖。
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奥斯卡电影节最佳国际电影,滨口龙介真拿奖拿到手软
日本著名影评人莲实重彦称:「伴随着滨口龙介导演的新作品,日本电影孤独但是实实在在地踏入了第三黄金时代。」
虽然莲实先生曾经是滨口龙介母校东京大学的校长,溢美之词中不免夹杂了对学生的爱护,但滨口如今的名气的确已不亚于恩师黑泽清、前辈是枝裕和,成为最具国际声望的日本电影中生代代表。
滨口龙介的电影,远离了电影界既华丽又暴躁的传统,开启了一种同时具备日常化和偶然化的新风格。
有意思的是,滨口龙介本人和他的电影一样平淡且低调,他的言谈甚至可以到了「低自信」的地步:「其实我接活儿的标准很低」「王家卫太时髦了,我做不到」「演员真的不愿意的话,我也会妥协」——这对于一位蜚声国际的大导演来说,实在非常罕见。
平静的生活,总在一次偶然后崩坏
滨口龙介得知《驾驶我的车》入围奥斯卡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一如他一贯的谦逊风格。除了对电影艺术价值的不自信,滨口对它的商业价值也没抱什么期望。
虽然《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日本国民作家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但滨口明白:「(这部电影)的确和日本电影市场的主流作品不大相同,我有意识到在日本很难卖座……如果海外再不卖座就准备赔钱。」
面对电影市场,《驾驶我的车》确实不够讨巧。
「正片」先用了超过40分钟来讲述主人公家福的「前史」:戏剧演员家福与做编剧的妻子结婚多年,感情很好,但一次偶然的飞机延误,让他撞破了妻子和年轻情人偷情。他一直逃避,直到妻子意外去世才追悔莫及,从此无法登台演出。
至此,电影的故事才真正开始:两年后,家福远赴广岛执导话剧,制作方强迫他接受了一位临时的女司机渡利,双方从一开始的相对无言到最后的互相宽慰,完成了一次和解。
《驾驶我的车》剧照
对于大部分观众而言,电影节奏慢到难以忍受。但如果熟悉滨口的风格,会意识到前40分钟是不可或缺的,它最终导向导演最迷恋的母题:人与人之间的不能互通——看似静水无波的日常生活,在一次偶然与巧合后的崩坏。
这一母题可以追溯到滨口电影创作的初期。
没有办法否定的,就接受下来
今年43岁的滨口龙介出生于日本神奈川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和兄长都毕业自东京大学,他一开始就不认为「还有东京大学之外的选择」。因此在第一年失利后,选择复读一年考入了东大文学系。大学时加入电影研究会,疯狂迷恋上了好莱坞上世纪60、70年代的大导演卡萨维蒂,于是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导演。
学霸的从影之路也是走「科班」路线。在做了一段时间的电影副导演和节目导演助理后,滨口考入东京艺术大学电影系读研究生,师从于一代宗师黑泽清。
这样的经历,让滨口看起来从开始就有志向于曲高和寡的作者电影,但其实他最早是想用小说改编商业电影,但始终没成功。「曾经跟一些文学作品接洽过,也写了剧本,但最后没有得到授权,所以其实是在拍不了商业片,才跑去拍了很多独立电影。」
日本的独立电影是真·独立电影,预算常常在四百到六百万日元(人民币二三十万)之内。是枝裕和曾吐槽「日本国内对于独立电影进军国际没有任何支持」,不过滨口把这一切作为拍电影的一部分,接受下来,并尽量在有限条件中做好。
他的硕士毕业作品只有两百万日元(人民币十万元)的预算和十天的拍摄时间。抱着「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拍摄机会吧」的想法,拍出了自己第一部剧情长片《激情》(2008),故事开始于一对未婚夫妻参加派对,偶遇了男方过去的出轨对象——是的,对「巧合」的热爱从这里就开始了。
拍自己想拍的电影,但绝不倒贴
《激情》入围了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新导演竞赛单元,让滨口崭露头角,同时让他认为自己的商业化之路不远了——实际上这是个错觉。
他在采访中回忆当年:「我选择拍片的标准非常低,我是什么样的活都愿意接,但我做什么样的电影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拍摄风格。」
所以在《激情》之后,滨口决定绝不自己花钱拍电影,而是在能拿到的赞助和预算范围内努力拍好。
这个「拍自己想拍的电影但绝不倒贴」的理念,在滨口的成名作《欢乐时光》(2015)中被贯彻下来。这部长达317分钟的电影,获得了第68届洛迦诺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特别提及(最佳编剧奖),四位素人演员也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她们以完全日常化的表演将「电影」转化为「生活」——但又超出真正的生活体验。
滨口「把喜欢的小说改成商业电影」的初心,一直到2018年才最终达成。《夜以继日》改编自柴崎友香的同名原著,讲述一个女孩偶遇了一个和初恋一模一样的男子,并被其吸引。
2019年11月,滨口龙介导演带着自己2018年执导的爱情电影《夜以继日》,参加浙江国际青年电影周,与杭州观众见面互动
这部电影也是滨口的一次里程碑:第一次拍商业电影,第一次使用偶像派演员,第一次改编喜欢的小说并与原作者有所争执。《夜以继日》最终入围了戛纳主竞赛单元,也让滨口为国际影坛所熟知。
成名这件事,并没有改变滨口龙介。
滨口能将就到什么地步呢?《偶然与想象》的第一幕中,女主來到前男友的公司质问他,窗外响起了工地的噪音,更增加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感。但这段音效其实完全是「现场发生的偶然」。
《偶然与想象》剧照
滨口龙介在接受采访时解释:「因为预算有限,在外景拍摄上就没有太多选择,台词收音时很容易收到一些杂音或空间的自然音。这其实跟现实很像,它一旦发生,我们就没有办法否定,只能接受,把它融入剧情。」
这就很像滨口龙介的电影会拍的情节。
生活被意外改变,何去,何从?
日本曾经盛产擅长在片场以咆哮和虐待制造传奇的暴君导演。黑泽明要求所有人停工,就为了等一片「形状合适的云」;大岛渚因为不好意思骂坂本龙一,就把气全撒在对戏的北野武身上,怪他「你这么做,坂本还怎么演啊」;就连滨口龙介的系主任北野武,也公然称:「如果演员敢在片场说‘导演,这样拍比较好’,坚决不会再用他。」
但滨口龙介一直以温和派闻名,和「表演型人格」几乎绝缘。
为老师黑泽清撰写《间谍之妻》剧本,自谦「自己做编剧和导演时候总觉得‘这个不行吧’……这次是打算依靠黑泽先生,才觉得没问题」。和奉俊昊对谈,也坦诚自己拍摄大量车内对谈镜头,是因为不擅长拍摄复杂画面。
《驾驶我的车》中,男主角家福作为话剧导演,对演员们的排练要求就是一遍又一遍围读剧本,没有任何表演性质也不带情绪,因此和男主角屡屡起冲突。
但滨口自己调教演员的方式却是「做导演倾听很重要」。如果遇到演员认为不愿意说剧本上的台词,滨口也会妥协:「毕竟我的考虑是怎样让演员演得更好。」
这并不意味着滨口是个容易退让或唯唯诺诺的人——事实上,这样性格的人不可能成为导演,为片场几十人乃至几千人负责。
他和村上春树之间的来往就很说明问题。
滨口在一年内连拍《偶然与想象》和《驾驶我的车》,是因为后者版权一直谈不下来。
村上春树对于小说改编的「龟毛」众所周知。滨口很早就开始求购改编权,他给村上春树的电子邮箱发了邮件,详细讲述了改编思路和诚意,半年都没收到回音,一度都认为被婉拒了,但又不愿意放弃。
在焦灼等待的过程中,他写好了《偶然与想象》的剧本,突然又被村上方面告知「可以拍」,《驾驶我的车》的筹备开始启动。
正式开拍后,他继续给村上写邮件汇报「因为原著写的黄色敞篷车很难收音,所以要换成红色轿车」——村上继续不回邮件。
《驾驶我的车》剧照
截至目前,村上春树本人从未对电影《驾驶我的车》公开发表任何看法,之前还婉言谢绝了出席试映会。
滨口在拍摄中一直积极且低姿态地进行单方面沟通,但也很接受村上最后的态度:「我的作品是小说文字和演员表演交汇之后的产物……但除此之外,我认为电影和文学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媒介。」「我认为他的态度就算是‘我已经同意了,你就自由发挥吧’。」
最终,滨口用简单而无特征的服装与布景,密集的对话,将村上作品强烈的奇幻性转化为自己擅长的日常性。同时,还加入了那条贯穿了他所有作品的主线:当生活被意外改变,人们将何去何从?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
滨口龙介对于伤痛、意外的关注,显然与他制作的福岛大地震系列纪录片《海浪之音》(2012)《海浪之声 气仙沼 新地町》(2013)的经历有关。
「我在制作纪录片中遇见了很多人,让我可以观察他们如何克服自己的难题,包括那些从灾难里幸存时遗留的精神问题。」
2011年日本福岛大地震发生后,为了拍摄纪录片,滨口亲赴灾区,采访大量受灾者,但大多数人很难具体表达感受,最后他更换了问题「你经历了什么」,受灾者终于打开了记忆的黑匣子,用轻快的语调聊起了自己的「失去」。
让滨口格外感慨的是:「在地震发生之前,有种无聊的日常生活会一直持续的感觉。但实际上发生了地震,日常生活就会突然被切断。昨天和今天,可能就完全不会再一样。」
这种「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的无常感,从此在滨口龙介的电影中挥之不去。
《夜以继日》主角们遭遇了「实际发生的地震」;到了《偶然与想象》、《驾驶我的车》中,已经被转为其他类型的伤痛(背叛、失亲)的回声,但内核从未改变——「我的电影必须从日常生活开始,但它最终会被突然打破。」
《驾驶我的车》剧照
如前文所说,滨口龙介本人的气质几乎就等同于他的电影:平衡被打破,应对失衡,最后再回到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也许正是这种温和但又有所坚持的表达,让滨口龙介和他的电影更容易获得全球化的共情:拒绝宏大叙事、拒绝戏剧化,生活化乃至于纪录片化镜头的背后,仅仅是把视线聚焦于己身的生命体验,以及内心挣扎的结果。
借由片中年轻情人之口,滨口龙介说出的那句他最喜欢的原著台词:「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笔直凝视自己的内心。」
资料参考:
《Drive My Car’ and ‘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 Filmmaker Ryusuke Hamaguchi Explores the Upside of Getting Lost in Translation》
《Ryusuke Hamaguchi's Unusual Approach to Filmmaking》
《因为我相信电影——专访滨口龙介》
《制作的师徒爱》
《滨口龙介:其实,我接活儿的标准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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