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披萨》已经是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以下简称PTA)的第九部长片。

日前释出的第94届奥斯卡提名名单上,这部影片让PTA再次收获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项的提名。

对于已经把欧洲三大的导演奖收入囊中的PTA来说,能否擒下奥斯卡成为了未来颁奖典礼上一个不小的看点。

但与之相对的,这部电影目前在豆瓣上的评价却不甚乐观,其评分已经跌破了7分,来到了和PTA处女作《赌城纵横》一样的及格区间。

事实上,关于《甘草披萨》可能被指摘为PTA生涯最差的评论,还是不难理解的。

尤其是那些从《木兰花》《血色将至》《大师》一路锤炼过来的拥趸们,当他们正摩拳擦掌想要对PTA新作来一出围炉夜话之时,却惊讶地发现这真的就是一出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美国加州的浪漫轻喜剧,无论是议题的深度还是影像的调度,都缺少了过往PTA的锐利与复杂性。

失望之情似乎一下变得情有可原。

于我而言,观影感受就稍显复杂,最初的失望与对影片恋恋不舍的回味齐头并进,并且在随后反复观看的过程中,喜爱之情逐渐占据了上风。

至少在这个风格变化多端的导演身上,我又看到了迥异于以往的另一面。

从影片的背景设定来看,PTA再次回到他的故乡,并且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了1973年,也就是导演的孩童时期。当然,仅仅是这一份背景介绍,我们轻易就能联想到他早期的《不羁夜》,同样的地点与几乎相同的年代,不过这一次的PTA无疑是在发掘硬币的另一面:

过去的情色变成了如今的清新,大胆又裸露的描写坍缩成蜻蜓点水般的暗示,一切都笼罩在欲说还休的蒸笼里,随着两位主人公的奔跑洋洋洒洒地倾泻。最重要的是,曾经以色情行业兴衰窥探历史的野心被构建“我的少年时代”的冲动取而代之。

二者都可称得上PTA的城市印记,只不过《甘草披萨》更显得私人化。

而在两位主演的选用上,则充满了适配于影片风格的人情味道。饰演Gary的是库珀·霍夫曼,也即与PAT合作多年的已故黄金搭档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之子,而饰演Alana的则是阿拉娜·哈伊姆,她与其姐妹组建的Haim乐团与PTA私交甚好,后者还帮她们拍摄了好几部MV。

凑巧的是,《甘草披萨》同时成为了两位主演的处女作,那么选角上的讲究对观众来说,至少传达了两层含义:其一,过往由丹尼尔-戴·刘易斯或者华金·菲尼克斯带来的那些具备阴暗面与复杂性的角色预期变得难以成立;其二,这或许意味着《甘草披萨》将是更具PTA特色与掌控力的作品。

毕竟棋盘与棋子全部处在PTA的舒适区,那所有的焦点自然就集聚在棋手落子的那一瞬间。

必须得承认,粗看上去这并非一着好棋。

首先,Gary与Alana作为表现七十年代美国风情的穿针引线式人物,其弧光设置显得相对单一。

Gary是一名颇典型的投机者,紧抓着那个时代每一处风口,因此当童星身份难以为继后,他也能很快找到下一个商机。在他的身上,充斥着初出茅庐便接连成功的飘然自得,也即Alana口中把世界看作以自我为中心运转的不可一世。

反观Alana,她几乎从头到尾都处在迷茫与犹豫之中,不仅仅是对Gary的大胆求爱犹疑不决,更多的还是表现在对未来何去何从的举棋不定。所以我们会发觉她在影片内基本都是展现出一种游离状态,完全不似Gary那般自信与坚定。

其次,影片最为人所诟病的片段式剪辑让整出戏的情感轨迹变成了跳跃式前进,在段与段的衔接中,不由分说的空白地带让观众对人物的出场与故事的进展一头雾水,顺带着就抽离出了男女主角的恋爱主线。

有那么一点回到了处女作时期的情节编排,要是与此前体量最小的《私恋失调》相对比,后者在紧凑度与人物的玩味性上都要超出一大截。

不过,当我们把目光投向片名,“甘草披萨”作为黑胶唱片的俚语,恰恰寓示着Gary与Alana的一体两面。他们被不断放大的个体性作为对方缺陷的投射,自一开始的相遇戏便已显露端倪。

仔细研究这场戏的调度,我们便会惊叹于PTA信手拈来的影像嗅觉。起先是Alana孤身的背影与Gary站在人群之中的比对,已经稍许点出二者身处世界的差异。

随后当摄影机跟随着Alana不断前行,一个个模糊化的人影从镜头前匆匆掠过,直至捕捉到Gary,在他即将出画的当口,摄影机适时调转了跟拍的方向。

而伴随着Alana的再次入画,是Gary举着一面镜子正在梳头的场景。此处,导演利用入画出画的交替以及镜像,几乎是明示了二人的分分合合与最终走向拥抱的嵌合性。

简简单单一场戏,等于是把全部剧情的发展脉络给交代完毕了。

连带着,我们也能够将支撑影片主体段落的剧情看作PTA脑海中谱写的一段段旋律,在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构筑下,完成了反类型叙事的大胆设想。尤其是在每个不同桥段中,PTA都设置了二人或不欢而散或情投意合的小高潮,来达成前后的统一性。

这样的反类型还体现在那场别出心裁的倒车戏,基本上是对于个体与时代狂飙突进的解构,以相当戏谑的口吻重新定义了另一种演绎法则。

当然,仅仅把视野放在Gary与Alana之间的互动是远远不够的,PTA想要呈现的远比打情骂俏更为宏观。换而言之,他在搭建甚至加速两个时代的冲撞。

以Gary和Alana为代表的美国青年一代,他们活力十足,无论主动或被动,都被裹挟进追逐美国梦的浪潮之中。与此同时,他们与生俱来的叛逆性令代际的隔断异常明晰。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辈们而言,PTA把他们塑造成了保守又顾影自怜的形象。

无论是露西尔·鲍尔因为Gary的一枕头而恼羞成怒,还是西恩·潘饰演的杰克·霍顿(原型为奥斯卡影帝威廉·霍顿)在酒吧外以摩托车飞跃火堆来缅怀旧日辉煌,甚至是布莱德利·库珀饰演的制片人乔恩·彼得斯那张狂与自大的嘴脸,都在时代的交替之中显得愈发格格不入。

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被PTA以相向而行的交叉剪辑相隔开来,一边是无法承载Alana的旧日摩托冲向过去的时光,一边是不顾一切奔向当下时刻的Gary。

二者的相交,以及火堆旁人声鼎沸的景象与Gary和Alana相视静默的场景,再配上Paul McCartney的《Let Me Roll It》,堪称全片最有张力也是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桥段。

另一个不太明显的点,在于最后议员竞选时出现的那位盯梢者,看上去是对后来马丁·斯科塞斯《出租车司机》的戏仿,但实际上在PTA的表达里,他是在反《出租车司机》的内核,利用Alana上前劈头盖脸的质问宣告老一套的无病呻吟或女性附庸思想已经陈旧过时了。

这同样是带着后来者的目光看待前辈的质疑。

只不过,当时代再一次更迭,当PTA成为了后辈们眼中的前辈,我们又会如何看待这位导演,这个问题成为了这部影片最后Gary与Alana继续向前奔跑所留下的余韵。